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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第八五章魂梦高唐卿何翩翩

妖刀记(二)奇锋录 默默猴 12323 2025-12-04 11:16

  行云堡的本家高氏早已中落,连做为根本的镖行生意也让与南方来的林大爷。须于鹤说是高家的家臣,东家其实是林罗山,莫说林大爷不涉江湖事,甚至就不是江湖人,行云堡的江湖资本便留与须于鹤运用,林罗山是不管的。

   耿照怀疑过林大爷就是须于鹤的背后之人,排除嫌疑后,也想过由此人下手,迫使须于鹤放弃染指天霄城,但终归没能走成这条路。漱玉节经由商场上的人脉打探过林罗山,知他在南方老家号禺有“林癫子”之称,据说激不得,怒即咬人绝不松口,更重要的是:他比须于鹤精明多了,卷入此事,未必对天霄城更有利。

   但耿照也好,漱玉节、薛百螣这些老江湖也罢,从未想过挖高氏的墙角。

   行云堡最后一位堪称是武林人的家主高声载,乃是一名好大喜功的狂人,志大才疏,能力与野心不相匹配,做出许多令人傻眼的决断,“把嫡长以外的儿子全送去出家”即为一例,说是为了避免霸业大成后争夺宝座,手足相残,都还没坐上武林皇帝的位子,就先过了把帝皇家的干瘾,也算是一奇。

   他败给怜成碧之后,因持跃渊刀破坏骧公宝箱,干犯众怒,埋下行云堡衰败的种子;长子高唐梦虽与解灵芒定亲,却不幸死于妖刀乱中,高声载自己的身体也垮了,只得将出家的次子高唐观接回,接掌家业。

   高唐观文武均不如乃兄高唐梦,既非武人,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何止是四大皆空?简直是样样落空,行云堡的命运就此底定,头也不回地往末路奔去。

   渔阳武林说起此人,不称其名,都管叫“二郎”,与其说是鄙薄,更多的或许是同情:高唐观既非大奸大恶,更不贪图逸乐,甚至可说是好人,只是平庸到不该坐上这个位子而已。

   他兢兢业业、焦头烂额了二十年,面对的烂摊子甚至都不是他搞出来的,无奈越搞越不成,越补越破烂,壮年而逝,那是活活给累的。

   高唐观死后,家主由幺弟高唐夜接任,就是如今众人口中的“四郎”。那会儿林罗山已买下镖行,须于鹤的年俸实质上是林大爷给的,老须仍以高氏家臣自居,从荷包里掏钱供着高家四郎,固然“高堡行云”的家格与武林地位绝非无价之物,但“仍奉旧主如故”这一点,也着实不易。

   老须在江湖上的名声不恶,甚至有人认为他忠义,便为此故。

   高唐夜是人尽皆知的傻子,须于鹤若非心怀故主、照顾其后人,有大把的机会能篡夺家名,将高氏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便像解鹿愁当年对怜氏做的那样。

   身为高声载晚年与服侍起居的幼龄婢女意外诞下的孩子,高家四郎从呱呱落地起便多灾多难——无论对自己或旁人都是:难产害死了生母,周岁时又死了半瘫的老父,未及成年便继承了空有门楣的破落户,却因天生痴傻,可能连“不幸”这个概念都无法理解,堪称七难八苦,六亲零落,想来亦觉哀凉。

   “莫非你……莫非庄主打算拿这‘静麓子’,治好高家四郎?”耿照诧异到都顾不得礼数了。

   “不是我,是你。”玄先生倒是落落大方,脸不红气不喘的。“理论虽然十分对症,毕竟缺乏临床实证,仍有医死人的风险。堂堂行云堡之主,可不能死于我落鹜庄之手。”

   耿照瞠目结舌,气到几欲笑出。

   “死于我七玄盟,便无不可么?”

   “盟主该问的问题是:‘为何高家四郎,会在锭光寺?’”

   因为高唐观并不是唯一一个出家的儿子。

   高家三郎高唐今,亦在锭光寺剃度为僧,皈依住持智晖长老,法名朝闻。高唐观接掌行云堡后,立即把这位异母弟弟接回,应是想着打虎捉贼亲兄弟,好歹有个照应。可惜这位三弟也不会武功,比高唐观更像僧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既享不了富贵,也扛不了责任,又是个四大皆空,没准儿还空过了高唐观。

   朝闻和尚是看着他二哥生生给柴米油盐熬死的,这家主之位,便拿刀架他的脖子也不干。高唐观的葬礼才办完,须于鹤便来与他商议大位之事,那是求也求了,吓也吓了,软磨硬泡都不起作用,正自僵持,当时还是个小孩儿的四郎突然抬头,咧嘴一笑:“不如我做罢?莫惹哭了我二哥。”遂成定局。

   高唐夜即便长成,日常生活也难以自理,须于鹤尚有镖局生意要打理,无法时时看着,安排些仆从侍女照料衣食自是不难,然而下人须管,把痴傻的少主扔进这群人里,早晚要出事。

   须于鹤灵机一动,遂悄悄将高唐夜送至锭光寺,交由朝闻和尚照拂。智晖长老收钱办事,最是牢靠,消息竟不曾传入江湖,玄先生不知如何打探到手,才把脑筋动到高家四郎的头上。

   须于鹤能请动天痴上人,靠的也就是这层关系。

   老须隔三差五地往寺里走动,抬头不见低头见,全都看在天痴眼里;是不是真忠义,上人自有心证。由须于鹤参了舒意浓一本、天痴便姑且信之,在上人心中,这须于鹤或许真不是虚伪造作之徒。

   隐身幕后指使须于鹤的阴谋家,耿照已知是谁,那厮对行云堡肯定也没什么好心思,只是须于鹤身在局中,听不得别人说。但治好高家四郎的傻病,就能让他脱离阴谋家的掌控么?总觉得两者之间,似无直接的关联,玄先生此着,未免太跳跃了些。

   “高家四郎的病,是个什么景况?”

   石欣尘毕竟也算是半个大夫,救人的事在她看来,应该更慎重,要有更多的细节才行。“静麓子”的药方玄先生肯定不会开诚布公,拿几枚来路不明、成分阙如的金针,不问黑白地扎人,女郎不以为称得上是医病。

   “我认识一位高明的大夫,她认识的另一位高明大夫,为高家四郎号过脉。”

   玄先生似已料到会有此问,从容回答。

   “说是出产道时挤了头颅,瘀滞于脑,而稳婆并未发觉。三岁后,经常突如其来昏厥过去,呼吸、心脉渐渐歇止,有几次差点就死了,但窒息片刻,总能自行醒来。”

   除自行苏醒之外,症状倒与中了“静麓子”的绮鸳相似——耿照暗忖。他猜玄先生或是着眼于此,一赌“静麓子”能化解高唐夜的脑瘀,未免太过侥幸。

   “那‘另一位高明大夫’为何不以静麓子医治?”果然石欣尘也不依不饶。

   “因为那厮当时,尚不知有此秘方。就算知道,约莫她对救人也不感兴趣。”

   玄先生支颐一笑,慢条斯理道:

   “她对高家人说,高唐夜颅内瘀的是血块,但随年纪增长,所瘀便成恶气。不同于瘀血死物,恶气是活的,部位会不断扩大,开颅放血有机会,但也不是十拿九稳。要是高声载那狂徒还在,指不定会教她切开儿子的脑袋,高家二郎不是能做这种决定的人,最后不了了之,只能拖着。”

   石欣尘从未听过剖开脑袋还能活的,美眸圆瞠,难辨她是认真抑或说笑。

   耿照见过伊黄粱替阿傻驳好的双手筋脉,但头颅紧要不同于手脚,未敢尽信,又问:“若只是经常昏倒,傻病一说却是从何而来?”

   高家四郎是傻子的事,不仅漱玉节禀报过盟主,阙牧风、厌尘姑娘于闲聊间,亦都不经意地提过一嘴,显是渔阳著名的轶闻,却无一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须于鹤将家主藏到锭光寺,没准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与群儿游戏,寡言多静,终日自语;言辞偶巧,然不达人情。’”

   男装丽人摇头晃脑背诵,俏皮地眨了眨眼。

   “出自我重金购得的一部札记手稿,写下这几行诊后备注的钟阜名医早已不在人世,札记中虽未注明病人的姓字,但从时间和出诊地点倒推回去,说的正是高家四郎。”

   耿、石二人眼看问不出更多,最终对话就停在了这里。

   玄先生在林中备下几辆大车,拨一辆给耿照四人乘坐。耿照正欲婉谢辕座上原有的车伕,打算自行驱驾,以免隔厢有耳,将车内的谈话全听了去,不想刁研空竟自告奋勇要驾车,玄先生也爽快应允,看来并不怎么提防耿盟主出尔反尔,半途走人,也许是对秘药极有信心。

   “我叫怜贞,贞节的贞。”

   男装丽人登车之前,回头对少年嫣然一笑,旋又正色道:

   “盟主对怜贞颇有不忿,足见珍视下属,我无怪盟主意。但行云堡的人情是欠了我,抑或欠盟主,结果南辕北辙,毋须多费唇舌,盟主亦能明了,非是怜贞有意推托。

   “于下一处驿站歇脚时,我会告知盟主第二处落针的穴位,望盟主能体谅我庄之弱小处境,不得不兵行险着,本意并不想伤人,实不得已耳。”

   ◇◇◇

   “……骗子!”

   黑衣女郎在宽敞豪奢的铺绒车厢里伸直了长腿,猫儿似的轻舒柳腰,白了对座的男装丽人一眼,将褪过踝踵的乌皮袎靴往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上一踢,裸出一只趾圆肌滑、汗津津的白皙脚掌来。

   修长的玉趾和脚掌形状姣妍,涂着彤艳蔻丹、宛若红宝的浑圆趾甲十分诱人,珠贝般的光滑表面充满健康气息,更衬得雪白的脚趾莹若玉颗,便有浓浓的汗味儿也想咬一口,更何况还飘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靴中并未着袜,显是以花瓣水洗过了脚、换掉罗袜,只怕连松松套着的袎靴都是新的,而非原本穿着打斗的那双。以女郎好洁的程度,绝对会这么做。

   “给你闻臭脚丫子,看能把良心熏回来不,你这满口谎话的坏女人!”约莫觉得有趣,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那我不客气了啊。”

   男装丽人才说完,高冷的模样尚不及卸下,居然真的张开樱桃小嘴儿,朝伸至鼻下的酥滑玉脚咬去!黑衣女郎“哎唷”一声,忙不迭地缩腿,又惊又笑;虽是胡乱踢蹬,倒也不敢真的使劲,面对奇招纷呈的《鹜下惊涛手》,小猫乱蹬又岂是一合之敌?转瞬间便沦于魔掌。

   纤纤十指摸进宽松的裤管,灵巧地揉捏小腿肚,黑衣女郎眯起猫儿似的明媚杏眼,舒服地哼出声,温驯慵懒亦如狸奴,当真是风情万种,难得的是浑然天成,无一丝造作,令人难生恶感,反觉亲近。

   “啊就是那儿……高些……唔唔……舒服死了……”

   自称“怜贞”的绝色丽人一边按摩,边白了她一眼,淡淡的神情却透着满满的宠溺,仿佛在撸猫。

   “小姐再这般叫下去,辕座上的丫头们便要坐不住啦,还请收敛些个。”

   “男人不让找,叫也不许叫,有我这么憋屈的小姐么?不干啦不干啦,谁爱干干去。”黑衣女郎耍赖似的拧着浑无余赘的结实蛇腰,明眸一眦,没好气道:

   “还有你,也不是好东西!什么怜贞,胡乱取个假名不行么,把我也绕进去是什么意思?”

   “怜贞”笑道:“不是小姐的贞,是廉贞星的贞。廉贞属阴火,正是我等火字部的象征,那小子鬼灵精得很,若以本名示之,只怕更难取信于他,为免节外生枝才得如此,虽是欺瞒,也没甚恶意。”

   黑衣女郎会过意来,拍掌大笑。“怜姑娘这是假装成自己的女儿啦。哎呀,让我瞧瞧。”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轻捏“怜贞”尖细挺翘的下巴,左右端详啧啧有声,摇头晃脑:

   “不错不错,如此绝色,世所罕有,果然只有那‘顾影沉鱼’怜清浅才生得出来。我也想要一个绝色女儿,姑娘可愿从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女郎腰细腿长胸脯饱满,曲线紧致,不逊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对照她惊人的外门武功,可见平素锻炼严格,自律非比寻常,但毕竟就不是少女了,尽管貌美如花,明显较漱玉节年长,难以“少妇”呼之,看得出将届不惑;考虑到内功修为有时也有长春之效,实际年纪只怕更大。

   而她率直的言行反应有着满满的少女感,可能也是冻龄的原因之一。

   但,化名“怜贞”的男装丽人再怎么看,至多二十许人,以她在耿照等人面前时而俏皮、时而戏谑的活泼表现,说是十八九岁也使得,符合耿照对她的“少主任性”考语。

   从年龄上看,推断她是上代“北域四绝色”、“渔阳七美”之首的怜氏独苗怜清浅所生,从母姓继承了庄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怜贞”淡淡一抿,梨涡浅绽,眸中殊无笑意,黑衣女郎似已习惯,并不觉得是讽刺或挑衅。“若能为小姐怀胎,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惜阴人的体质无法受孕,小姐也只能自己生了。”

   黑衣女郎噗哧笑道:“我都四十好几啦,还生个屁!是了,我总觉你挺讨厌那小子的,是我想多了么?”

   这两人,自是“落鹜明霞”怜氏在世上的最后一株独苗怜清浅,以及她侍奉的主人梁燕贞了。

   自无乘庵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杀戮之夜,梁燕贞将风花晚楼托付给心腹白芳瑶,主仆俩带着无乘庵诸女,与幸存的胡媚世亡命天涯,展开与仇家且走且周旋、斗智兼斗力的惊险旅程,匆匆已过十一个年头。

   拜那厉害的对头频开始繁闭关、时间越来越长所赐,众姝毋须再东躲西藏,近年多在落鹜庄,一来是玄远滩领内,怜氏四百年的根基难以动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怜姑娘耳目,外人至此毫无优势,纵使对头剑法超卓,杀人毫不手软,也未必能讨到便宜。

   除了风花晚楼于各地的物业,及执夷城郊的迎仙观,擅于经营的怜清浅这些年也没少了积攒,购置多处藏身地,莫说狡兔三窟,六七窟都跑不掉,但主要还是待在玄远滩。

   海寇骚扰玄远滩并未造成多大损失,自是怜姑娘暗中绸缪,操弄得当所致,但天霄城跨境讨剿,反而使领内成了战场,危害甚至超过数年间海寇滋扰的总和。

   阴谋家若未对舒意浓出手,怜清浅便要先弄死她了,谁知在这一来一往间,却教怜姑娘察觉背后奉玄圣教活动的痕迹,可说开了渔阳武林之先,早于后来才掺和近来的耿盟主。

   还是那句老话,要不是天霄城先与七玄盟联手,将渔阳七砦拖入局中,这会儿暗地里弄奉玄教的,没准儿就是某位闲得发慌、惟恐天下不乱的绝色阴人。

   须于鹤的行动只要略微分析一下,便能知他背后是谁,对怜姑娘来说,这人的名字就像写在大大的旗招上当街竖起,只有瞎子才看不到;诈死隐遁的手法也甚拙劣,还无端将七玄盟主引入阴谋之中,反成了眼下最大的阻力——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难道不是么?”

   头一次听怜姑娘轻描淡写地如是说,梁燕贞忍不住瞪大眼睛,差点碰翻了热茶盅。

   “一是巧合,二以上就是布置了。”女阴人悠然道:

   “须于鹤这一路和舒意浓这一路,最后交会在七玄盟上,我以为七玄盟才是真正的目标。那叫耿照的少年看似意外卷入,其实在奉玄教的计划之内,连冒用梅少崑的身份,都是算计好的,斧凿痕迹明显,可说是相当规整了。”

   梁燕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这个小动作也极为少女——托着香腮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可越发不能不管啦。”

   落鹜庄的安危,还能说是怜清浅的家事,自从那少年号称混一七玄,被若干邪派妖人推为盟主后,这个所谓的“七玄盟”,便成了梁燕贞首要关切的对象。

   她父亲梁鍞出身血甲门,看着她长大的李川横、傅晴章等亦是血甲之传;羽羊神恶中之恶,尤为可恨。摆脱对头威胁的这几年间,梁燕贞偶遇另一拨血甲门人,费了不少工夫才铲除,其后索性以“新.血甲门”自居,有别于血甲门传统的金、土、木三部,以名儿中“燕”字的四点火为号,自称火字部。

   恰巧同行的言满霜、储之沁、洛雪晴等,姓名中都带水字偏旁,于是戏称这个新血甲门由水火二部组成,只掌门人是火字部,其余一律为水字部,连稳重的莫婷都用了个“莫渟”的新花押,可见诸女对降界的不忿,逾十年亦不曾减,也可能是目睹血甲门人行恶的填膺义愤,与对无辜受害者的同情所致。

   梁燕贞是不做则矣,要做就贯彻到底的脾性,从那天起,二话不说便展开对血甲之传的狩猎,着实除掉了几名魔头,都与血甲之传有渊源。

   三乘论法会上出现的祭血魔君,是新血甲门的首要目标,但惊鸿一瞥后,便再也没有消息,朝廷公布的妖金罪榜上也没有说是祭血魔君的。

   怜清浅认为,耙梳妖金首恶的人脉,锁定往来最密切的,或能找出线索,梁小姐则以为找七玄盟主更快,顺便确认敌友:一意包庇就是敌人,反之可联手揪出血甲之传,集中力量好办事。

   拗不过小姐兴致勃勃,怜姑娘只得派出阅历丰富、手腕老辣的胡媚世,以“玄先生”之名混进反天霄城联盟,说是搜集更多线报后,再与七玄盟接触,才有可谈的筹码。

   无奈梁燕贞性子急,等了大半个月无甚进展,怀疑她阳奉阴违,怜清浅逼不得已自清,始有今日之事。

   “我确实不喜欢他。”女阴人直认不讳,让梁燕贞吓了一大跳。

   “有这么不喜欢?”

   “这小鬼太精了。”怜清浅的雪腮微微一绷,线条依旧柔媚动人,但明显是咬了咬牙。“他竟问我‘傻病一说从何而来’,我最讨厌这种直觉敏锐的小鬼了。”

   梁燕贞呆了一呆,“噗哧”一声慌忙掩嘴,见怜姑娘还板着俏脸,心知她不是说笑,拉她衣角轻晃,蹭上去一通软语:“可我喜欢他呀,别跟小鬼头生气嘛。”

   “小姐可就是太喜欢了。”怜清浅白她一眼。“你就喜欢壮的,笑起来露白牙的,浑身精力充沛的,像是怎么也使不尽……当心怀上了,小姐自生个女儿来。”

   “呸,胡、胡说什么!是笑话我老蚌……那啥的么?生不出来了啦!”居然没否认馋他身子,还两颊晕红,难掩娇羞。

   “……而且他武功很好。”

   “是有点太好了。”梁燕贞无法否认,下意识地活动右手五指。“我的手到现在都还麻着,那股刀劲分不清是膂力还是内力所致,但确实是威胁。”

   “智谋武功,我希望他占一样就好。”怜清浅淡淡地说:

   “二者兼具,是过于危险了。日后难制,势必成为祸端。”

   梁燕贞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忍不住一推女阴人臂膀,倒也非真着恼,片刻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瞧他是个情种,区区一名小丫头,便能裹胁他,还不是睡过了的。这样的人,威胁不了我的怜姑娘的,就是傻罢。”握她寒凉的小手轻抚着,眸光却悄悄投远,与其说是讨好女阴人,更像是感慨。

   “对,有这个弱点就好办了。”

   梁燕贞惊喜回头,见女阴人似笑非笑,蕴着满满的宠溺,不禁笑逐颜开。却听怜清浅喟然道:“就算不让,小姐也不听我的。满霜上哪儿了?小姐让她回去搬救兵了,是不是?”

   梁燕贞拉着她的手,贴于绯红滚烫的面颊,这回是货真价实、无比露骨的讨好了,撒娇扮痴,软语央求,恁谁都无法与她手舞长兵、横扫千军的飒爽英姿联想在一块儿。这毫无形象的耍赖在一名中年美妇使来,比妙龄少女更无违和,连女子都不免心旌动摇,小鹿乱撞。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的怜姑娘实在太聪明了!器量还特别的大,才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哩。我最欢喜她了,姓耿的小子什么玩意?一边去!”

   ◇◇◇

   姓耿的小子此际正与双姝同坐一车,确实也离梁、怜搭乘的头车不远,“一边去”之说合景合情,不算无端。

   石欣尘反复细诊过绮鸳的脉象,始终不愿放手,仿佛仍对初时将少女体内原有的毒功,误以为是怜贞所下之毒感到内疚,俏脸虽是一片平静,亦不曾说什么,耿照却仿佛能听见她心潮澎湃,内中满是自责,像是她害了绮鸳一般。

   以耿照对她的了解,劝解非但毫无作用,反会伤着女郎的自尊,只能待她自己想明白,自心结中脱出。

   石姑娘这样的脾性,一定活得很累罢?少年忍不住想。更别提石世修有多不好相处了,山主若欲伤人,信手便能诛心。他多年来对女儿抱持疑心,言词尖刻,石欣尘所受苦楚可想而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才将少女由膝间移至铺平的毡垫上,小心盖上薄被。见耿照抱臂沉思,并未多问绮鸳的状况,安静片刻,才幽幽道:“谢谢你……什么也没说。”

   耿照只点点头。

   “第二针……能施么?”

   “毫无头绪。”

   石欣尘香肩垂落,额发微紊,粉面苍白如纸。

   耿照才惊觉“心力交瘁”四字竟能如此具体,石欣尘在他眼中一直是圣洁的、高雅的,气质非凡,但此际的石姑娘瞧着很疲惫,甚至有些无助,这让她的圣洁沾染了烟火气,看起来就像……就像个活生生的女人。

   他摇摇头驱散遐想。车厢内两人相距不过尺余,声息相闻,意识到“石姑娘也是普通女人,只是特别美丽”让他有些烦躁,不能运气凝神则更为糟糕,石欣尘却把他的摇头理解成失望,咬牙轻道:

   “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骂我好了。”

   耿照微怔,连忙摇手:“我无此意,石姑娘莫——”

   “我没这么不经骂,你越是忍着不说,我越难受。”

   “真不是,我没有……”

   “我比你想得更糟糕。”自厌到了顶点的女郎,怀着自戕似的奋烈狠狠剖白:

   “那晚她在浴房藏起我的衣裳,威胁我不得将你拖进什么危险的事情里,我只当她是个想上位的小丫头,后来觉得她人没那么坏,又隐隐觉得可怜,她和你的身份如此悬殊,不管怀抱何等情思,都不会有好结果。”

   耿照一脸错愕:“什么情思?石姑娘你的话我不明白——”

   “但你居然为了她,连那盅来路不明的莲子羹都愿意喝。”石欣尘连珠炮似的继续说着,仿佛要将堵到嗓子眼的积郁、迷惑吐尽,根本听不进少年的辩驳,自顾自地说道:

   “我一直在想,我诊不出毒脉,是因为我……妒忌么?我在妒忌什么?妒忌你们俩感情好,都愿意为对方豁命么?这有什么好妒忌的?你……你又不是我的谁,只不过是父亲故意提了成亲之事来羞辱我,之后‘成亲’二字便老在我心里盘绕,但我又不能与你成亲,我们明明说过了啊,我是因为这个才妒忌她的么?妒忌影响了我的判断,差点便害死了她——”

   耿照才发现自己全然错了。

   石欣尘和石厌尘其实很像,姊妹俩一般的拗,一般的扭曲,只不过厌尘姑娘的扭曲是体现在混沌的价值观上,眼前的女郎则体现于钻牛角尖,且不是一般的牛角尖。

   石欣尘非常非常讨厌自己。

   或因残疾,也可能是父亲的否定,乃至妹妹、甚至是圣僧的离弃……失去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时,会让人忍不住觉得是自己的错。是我不够好,所以失去她;是我不懂他的心思,才让圣僧对预见的未来彻底绝望,选择自绝于世——

   极端的自厌形成更高的自尊,这是为了保护内在极其脆弱的、真正的自我。

   他该对她更诚实才对。不能保持沉默,放任她自行想像,在心中无尽地否定自己,直到压碎她的保护壳。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不是那样的。

   少年冷不防地伸出双手,攫住女郎细直的上臂,一把堵住她的嘴唇。

   石欣尘被吻得忘记了言语,美眸圆瞠,娇躯僵直,尽管她的修为足以将他一掌轰出车厢,这会儿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反应。

   耿照见她安静下来,才松开唇瓣,将她微微推开,仍紧紧握住上臂,低头直视女郎。“……就是这样。”

   石欣尘小嘴儿动了动,却无法发出声音,显然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但从轻颤的嘴型,能辨出说的是“什么”二字。

   “我方才摇头,其实不是摇头,是为了把一个念头赶出去,才甩了甩脑袋。”

   “什、什么……念头?”

   “我已经做了。”

   原来“就是这样”是这个意思——石欣尘的小脸“唰!”一声胀得通红,耳蜗都红透了,当真剔莹若酥脂,彤艳如山茶,美得难绘难描。耿照心知这些话说着极尴尬,多想片刻便出不了口,把心一横,索性也学她连珠炮般一股脑儿吐出:

   “我之前瞧你像玉观音,无比圣洁,总之就不是女人。方才见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忽又像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了,且是非常漂亮,会让男人心生遐想的女人,有了抱你的念头,想把念头甩去,不是嫌弃你的医术。

   “‘静麓子’不只是你,连大师都没能察觉,有心算无心,岂能毫无挂漏?那不是大夫了,是神仙!就算你美若天仙罢,真当自己是神仙么?简直荒唐!”

   石欣尘听他劈哩啪啦地一长串,气都不换,句句敲落脑门,发聋振聩,终于回神,忽想到少年还抱着自己,顿生疑惑:“你驱散的是抱我的念头,亲……亲我做甚?”

   耿照讷讷道:“姑娘说个不停,我讲什么姑娘都不听,才出此下策。”听着倒是挺合理的。两人维持着姿势不变,头面俱都红热,车厢内仿佛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隐隐有窒息之感。

   石欣尘没敢乱动,小手本能揪紧襟口,耿照一瞥见赶紧撇清:“没……没想到那儿!还没……”这会儿是想到了,心念到处,没忍住向下巡梭。

   石欣尘的衣品本就偏淡雅保守,不同于敢穿敢露的厌尘姑娘,拜这个合襟的小动作所赐,被两条细直的藕臂一挤,伟岸巨硕的双峰倏忽自藏青、乃至于鸦青的暗色系绫纹上襦浮出轮廓,压挤得肉感满溢,沃腴失形,可见其绵,必是绝品。

   女郎可是当了顽童阙牧风多年的师傅,不用想都知道这帮小鬼会瞟哪儿,正欲“啧”的一声权作警告,余光见少年的裤裆骤起,仿佛凭空钻进只老鼠,又膨大成了猫儿……回神意识到自己竟未移目,要说不端,实难与盯着双丸直了眼的少年分出高下,耳颊益红。

   即使爱慕圣僧,她都未有过婚嫁之想。

   开始发育之后,妹妹厌尘便大胆探索快感的边界,双胞胎的共感,迫使石欣尘不得不承受孪生姊妹的肆无忌惮,这对正经拘谨的少女来说极为困扰,原本对男女情事萌生的些许幻想,就此烟消雾散,反成恼人之事。

   眼看劝解无用——明明她都忍着羞耻,告诫厌尘别自渎了——石欣尘想出应对之法:每回厌尘荒唐完,石欣尘便跑去舟山后头的瀑布下冲冷水,夏天还罢,就算是早春那会儿,都能冻得她唇面青紫,无比难受,遑论秋冬。此后厌尘收敛许多,起码不会故意为了作弄她,轻易将小手伸进腿间。

   说来说去,都怪父亲不好,明知她在门外伺候着,却故意说要把姊妹俩许配给耿照,还说任他挑一个喜欢的。厌尘行踪飘忽,自由惯了,又任性妄为,有什么可挑的?真要嫁也就是她了。

   石欣尘已过而立之年,若是嫁得早,怕都能生出耿照来;与他成亲,女郎都不敢想像外头会说得多难听,父亲岂能不知?纯是糟践她而已,一如这些年来诸多尖刻言语。

   她并非自负美貌,以为耿照也会迷恋上自己,只是有过二郎的前车之鉴,唯恐少年当真,忍着羞耻与他直言谈开,以免日后难以相对。耿照若是扭扭捏捏,或与二郎一般抓耳挠腮、目光游移,一副对自己情愫暗生的模样,石欣尘便能直接了当划清界线,保持距离。

   岂料耿照大方表示没那个意思,两人一笑置之,反而没有了隔阂。

   石欣尘其实没有同男子如此亲近的经验。

   即使是圣僧,那也她由下而上擅自仰望,离三昧尽管疼爱她,仍守住上对下、长对幼、僧对俗的界线,从未对少女开启心房,不曾显露真我。多年之后,石欣尘不得不承认她对圣僧一无所知,未曾对他的骤离释怀,遑论理解。

   不应庐门下人人对她敬畏有加,蒙女郎施粥赠药、治疗疾病的底层庶民视她如菩萨,只有耿照把父亲对她的折磨看在眼里,心疼她,替她抱不平;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头一个便想到他。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成她心里特别的、从未有过的存在。“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这句话曾是嫉妒,曾是埋怨和委屈,却以石欣尘不曾想过的奇妙方式,将耿照带进她心里,然后就留在那儿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厌尘潜回舟山后,她俩有过几次共感,那是石欣尘从未有过……不,该说是厌尘也未曾有过的欢愉,石欣尘甚至捱不到走回房间锁上门,便昏死在铸炼工房的附近;好不容易才倚墙坐起,却浑身酥软到动弹不得,娇喘絮絮,魂儿都快飞了,万幸没被人撞见。

   那会儿刨刮着她俩、像烧火棍儿般进出厌尘的,就是这裆里的……裆里的……那个么?隔着裤布都这么吓人了,怎能……进得去?

   石欣尘忍不住咬唇,胸膛里怦怦直撞,一路震到了耳鼓中,脑袋里烘热到无法思考。她不敢移开目光,不仅是欲念勃兴,当时通过厌尘的身子传来的快感又在记忆里复苏,而是她害怕和少年对上眼。

   看着他的眼睛,她会拒绝不了的——

   女郎强迫自己想着绮鸳。想耿照为了她,二话不说便把手伸向那盅松仁百合莲子羹,他一定爱煞了她,才肯为她这般舍命,不怕羹里也下了毒。为了区区一个小丫鬟,定是欢喜至极……石欣尘忽觉鼻酸,心头仿佛有毒蛇在啮咬,咬得一片血肉糢糊,下意识摀住心口。

   “盟……盟主……”

   她以为自己痛到产生了幻听,见耿照扑过来,几欲叫出,闭目才觉两人交错,霍然回头,果然是绮鸳低声呢喃。

   “绮鸳!我在……听得见么?”

   耿照本欲将人抱起,见少女莹白的上唇噘了噘,便即无声,莫说睁眼,睫毛都没多颤些个,不敢动她,回望女郎的目光带着焦急与无助。

   石欣尘定了定神,转身为她号脉,又拨开眼皮检查,片刻才轻轻摇头。

   “应是梦中呓语,不是恢复神智。不过脉象很稳定,身子明显是在恢复的,熟睡方有梦,毋须担心。”耿照点点头,看不出是不是失望,神色平静,以他的年纪来说,是十分不易了。

   适才的暧昧气氛一扫而空,女郎心中五味杂陈,偶然抬眸恰与他对上眼,雪靥微红,赶紧转开话题。“我们本该去锭光寺的,正欲搁置,偏又来了个落鹜庄主,冥冥之中催促我们前往……这便是圣僧说的佛缘么?”

   耿照抚颔沉吟道:“应是巧合,只有一处可疑,便是那怜贞叫破了刁大师的来历,既知有八叶,也可能知道圣僧。我并未告知潜行都的姊妹,大师乃八叶使者,料想不是由此泄漏。”但漱玉节是知道的,按此推想,绮鸳也可能已被宗主告知,让她明白任务的重要性。绮鸳的口风十分牢靠,耿照并不怀疑,他其实思忖的是宗主有无泄密的可能。

   漱玉节力求表现他是知道的,但他对漱玉节有所保留,料想宗主也不会浑无所觉,如何拿捏当中分寸,耿照也还在思考。

   石欣尘见他已在想别的事,还想得如此深入,不知怎的微感失落,本欲沉默,片刻还是憋不住,小声道:“和你说笑呢,忒不知趣。”面上淡淡的,明眸垂敛,也不去看他。

   耿照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暗叫不好,轻拍脑袋,怡然道:“瞧我,就爱瞎操心,什么事都得多想几遍。欣尘姑娘再说一次,这回我包管笑。”

   石欣尘噗哧一声掩嘴,美眸流沔,当真是活色生香,仿佛玉像活转,较之那仿佛玉雕附灵的落鹜庄之主怜贞,更教人怦然心动,不由得生出占有之念。

   “嘴贫!”她娇娇瞪少年一眼,其实也知是自己任性,不关他的事。不知为何在他身边特别放飞,浑无节制,如被厌尘附身也似;自省已毕,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人很别扭,对不?”

   “没你想像中别扭。你甚至不是坏人。”少年摸着鼻子忍笑道。

   石欣尘想起两人曾有类似的对话,没料到他记得如此细琐之处,忽生出“被人好好对待”的感觉,芳心可可,难以言喻,片刻才道:“老顺着女孩子的意,你会给烦死的。你家绮鸳丫头是吃足了这一套,才肯死心塌地,给你卖命罢?”

   “这听着可不像是夸奖。”

   耿照摸了摸鼻子苦笑完,正色道:“石姑娘,她是我朋友,说什么也得救,二郎也是。今日换作石姑娘,我也一般要救的。”瞥见车窗帘外已出了丽人湖岸,渐不见白杨林,心念微动,寻了个显而易见的借口:

   “我换刁大师进来,也让他瞧瞧绮鸳。”没等回话,敏捷地攀出了车厢,看似十分匆忙。

   石欣尘不及唤住,其实也不知说什么,怔望无语,半晌才喃喃道:“原来……是朋友么?”不知怎的,看来竟有些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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