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九十六章【第九六折 法身犹在,恨欲无常】
他并不是一贯这么鲁莽的。
实是在他心中,虽不愿墨柳先生有什么差池,惹得舒意浓心碎哭泣,却有另一个不可言说的念头,隐隐渴望一睹这两大高手毫无保留,于一招间倾尽所有、各逞奇能的灿烂对决——这样的机会,此世极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
为挽救天霄城,墨柳先生知其不可而为之,既已现出真容,就不能让天痴活着离开龙神湫。而天痴上人被与智晖的赌约、被圣僧不可破除的预言,剥夺了为爱徒复仇的机会,不但不能手刃寇仇,还得忍受那厮在眼前晃来晃去,得到最好的医疗与照拂;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不找个宣泄处,僧人怕已压抑不住杀性。
——换作另一时另一地,这两位甚至是毫无交集的陌路人,根本没有敌对、乃至全力出手的理由,遑论不死不休。直到此际,命运将他们放到了不能失败的位子上,今日只有一人,能生离龙神湫。
耿照怀着难以遏抑的罪恶感,禁不住地热血沸腾;回过神时,他已离开了原本半倚半躺的鼓腹底部,趋近前方鼓面。石欣尘伸手拉住他的腰带,揪回的瞬间,女郎的身子却也生出一个挣起的反向暗劲,玉背乍离鼓底,连着两人的身量齐齐往前推——
两双仓皇的视线还不及对上,骤然晃动起来的大鼓已“轧————”地滑出了鼓架,朝对峙的两人当中撞过去!
天痴的气机压缩至极,薄如一张无限延伸的巨幅平面,任何波动——包括对手的心念——在这个面上均如异峰突起,无所遁形。墨柳的气机却杳如黄鹤,乃是一片虚无,一旦对手动念试探,“虚”便会猝然凝实,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粉碎之,此即风行观嫡传《紫度天雷手》的神髓。
直到这只大鼓突如其来地倾入战团,霎那间,镜面峰起、极虚凝实,双方的气机同时引爆,十成功力的《青琐印》和十成功力的《紫度天雷手》对撞,连战场中央的空气都几被夯实。
任一方的力量打在鼓身之上,莫说鼓桶炸碎,怕连当中的两人都要化成齑粉。然而,两股无分轩轾的巨力在同一时间施于一物,毕竟不如尺规斗量般精准,一个微妙的错位,施于圆桶两侧的力量箝得鼓身一滑,把大鼓连同鼓内耿、石二人几百斤的分量如炮石般朝天斜斜推出,径直轰向瀑布!
巨大的压力如两座石闸一夹,耿照只觉要被压扁了似,难辨是气窒、疼痛,抑或五脏六腑爆体而出,眼前顿黑,直到冰冷的水流骨碌碌地涌入口鼻,才激灵灵地回过了神,满眼酸涩,无比刺疼,周身寒冻彻骨。
触目所及,全是窜扬的大蓬气泡,霜白的巨量气泡与深不见底的幽蓝背景不知为何能于一处,但无疑是在水底。身子持续下沉,仿佛绑了千斤铁锚,难以挣脱,吸不进半点空气的肺部即将爆炸般,痛苦得无法形容。
鼓桶带着两人坠入龙神湫瀑布,挡去万斤水流压身之厄,免于在落水的第一时间被摔、被砸个稀烂。但,直受两大高手合击的大鼓,早被掌劲震酥了木构,击水的瞬间便即四分五裂,耿照与石欣尘被瀑布巨力摁入水底,陷于急卷的涡漩。
少年出身东海道南方,龙口村虽非渔埠,但耿照从小在溪流里游泳抓鱼,水性甚佳,也知落入瀑布底的漩流时,试图脱出只是白费力气,很多人便是在这个阶段耗尽体力,落得溺毙收场。
最好的应对就是憋着一口气,保存体力,任涡漩卷落;越靠近底部,吸卷之力越小,待其力不足以羁縻身子,拧腰便能泅出。
但耿照落水前便已被掌劲和抛掷之力震晕,根本来不及深吸一口气,骨碌碌地吃水入肺后,情况更糟,这瀑布之下的水潭又仿佛深不见底,始终未觉漩涡有趋缓之势。
仿佛连眼球都快要爆开,又将失去意识之际,蓦地一人泅近,宛若人鱼,绵软的娇躯紧拥住他,凑上唇瓣,与少年密密吸吮,檀口中徐徐度来气息。水中虽然嗅不到肌肤秀发的香泽,但从女郎胸襟里的鼓胀巨硕,以及那把曲线圆凹、又富肉感的小葫腰,便知是欣尘姑娘。
当然,还有蹬腿时如伤鳍之鱼的微妙泳姿,以及都到这般境地,仍想把一只脚藏在裙里的执拗,像签了她的名儿,决计不会错认。
这情况按理谁也笑不出,耿照好不容易脱出溺死之危,嘴角却不觉扬起。石欣尘的小嘴儿正堵着他,不用瞧也能察觉,不禁又气又好笑,轻推了下他胸膛,没来由地涌起羞意;明明看不见脱困的希望,忽觉宁定,命运既将两人带到了这里,就算最终埋骨潭底,也不算是太坏的结局。
她猜想天霄城的舒意浓,就是耿照曾对她说过“我心上有人”的那一位。“妾颜”声动武林,其名无虚,而她果然漂亮得不得了。
自舒意浓进得大堂,耿照的眼里便没有了自己,这让石欣尘的心像被什么啮咬一般,安安静静淌着血。
她不该生气的,甚至不该妒忌。是舒意浓先识得他,他俩必定是两情相悦,就连年纪也相仿;她整整大了他们一轮,是能生出耿照的年纪,莫说偷人家的如意郎君,便是痴心妄想,也不免惹人讪笑。
这样……会被说无耻罢?不要脸什么的。没准儿更难听。
但石欣尘不想放手。她讨厌任性的自己,这样她有什么脸说厌尘?然而就是不愿放开。
圣僧,欣尘要和他一起走啦,请你不要怪我。我不去你在的那个彼岸,也不想管众生的苦乐悲喜了。我们……就在这里道别罢。你引我来此,是不是早已看到了这个结局,看穿了我的浅薄脆弱?
谢谢你带我走这一遭,圣僧。
——再见了。
她拖着如此残疾,孜孜不倦地练了大半辈子内功,说不定就是为了此刻。在这个谁也不会来、谁也来不了的潭底绝境,嘴对嘴哺喂着少年,与他共享胸中的最后一口气,就这样把耿照从舒意浓的手里偷走……似乎也不错。
但,她苦练二十余年的这口内气,眼看也即将到了头。我得比他先死才行——女郎朦朦胧胧地想着,意识逐渐淡薄。
阖上眼帘的瞬间,石欣尘似乎看到了潭底。在过分平整的石面上,亮起了怪异的符箓图形,那光芒刺得她又更清醒几分,能确定不是幻觉。
(那是……阵法!)
阵法算是她舟山不应庐的家学,但这光芒也过于烜赫了,难以想像阵基和推动阵法的地气得强成什么样。与潭底符箓同时骤亮的,还有耿照怀里一个发着幽暗红光、铜钱大小的物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正想再瞧清楚些,蓦地符箓上的流光窜闪如虹,似活物般蜂拥而来,转眼间占据了女郎的五感知觉。石欣尘仿佛被吸入个无底洞,持续下坠的那股子悚栗与漩涡的吸卷之力绝不相同,只有身不由己是一样的——
“呕——”耿照扶着石壁干呕起来,分明什么都呕不出,那种反胃的感觉却持续涌上,仿佛五内易位,因而翻搅不休。石欣尘由湿发拧出大把的水来,才替他抚背顺气,边打量着这个奇异的幽冷空间。
父亲曾说,世上有种名为神仙门的阵法,能将物乃至于人传送两地,宛若神话里的神仙开门;听着荒诞,却真有其事。据说龙庭山指剑奇宫的总坛知止观,便有这般设置,那还是四百年前的先人传落,当代已无人通晓其理,遑论绘出。
只是她从没想过,会在龙神湫下亲身经历一回。
不习惯阵法图箓之人,初遇阵法发动的地气贯体,就会像耿照这样,轻则头晕呕吐,重则大病一场,是正常的反应。石欣尘并不知道少年曾顶替四奇中的一位,助韩雪色等开阵困住殷横野,其实不算阵法的初哥。
但四奇大阵经不世出的奇才聂雨色改良,汎用性极强,连护山大阵等级的阵基都能带着到处走,对开阵者的防护自不待言。耿照开四奇阵那回,不算真正体会到地气之力的蛮横,这下才算是开了荤。
此间像是在山腹挖出的甬道,四壁平滑,此外便无甚特别处。
长廊甬道的底部是一面石壁,其上镌刻着既像火焰、又像莲花的图形,笔触构图等是石欣尘从未见过的简略,不知为何却有种形神完备,栩栩如生之感;莲火镌刻上方,近于门楣的位置另有三个方块大字,其钩、点、撇、捺的笔划与东洲通行的文字相仿佛,不是古籀篆隶之类的图形化构造,合在一起却是全然不识,宛若天书。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胸中烦闷,石欣尘与他两手交握,两人一双盘一单趺,席地而坐,女郎运功搬运周天,将彼此身上的贴身衣物烘干。过往耿照能运使内力时,这点小事毫不费劲;石欣尘的修为虽不俗,毕竟不如他,两人只得除下相对厚重的外衣,先求贴身衣物干爽,以免染上风寒。
石欣尘褪了上襦外裳,仅着单衣和内里的棉质罗裙,便不肯再脱,遑论鞋袜。耿照本以为她是顾忌腿疾,偏生鞋袜最难干透,连耿盟主的内力熨衣服务都包办不了鞋履,也只能褪下晾着。
本想向女郎保证,绝不看她的脚儿,谁偷瞧谁戳眼,岂料石欣尘竟双臂掩胸,明明是她自个儿提议以内力熨干贴身衣物的,事到临头,扭扭捏捏死活不肯转身,遑论放落双手。
耿照叹了口气。“姑娘不转身的话,那我也不转了,咱俩面壁罢。”石欣尘噗哧一声差点没忍住,嗔道:“我……我有我的理由,你来凑什么热闹?”少年苦着脸道:“姑娘的玉背透出单衣,我不敢看,只能面壁啦。”
石欣尘“呀”的一声慌忙遮背,才想起没手掩胸了,双手连换,半天才想起朝三暮四的猴子,不禁失笑,忽欺入他怀中,料想少年便都瞧不见了,却被耿照双臂一紧牢牢揽住,抱了个满怀,只能说虽是这样,但又不是这样。
两人静立半晌,唯有怦怦心跳声隐隐回荡,分外宁静。片刻她才轻轻捶了他结实的胸膛一记,还舍不得多打,咬唇道:“给你看。不许……不许笑话我,要不我杀了你。”耿照笑道:“这是厌尘姑娘的口气,你别偷她的话。”石欣尘笑着又捶他一记,啐道:“你闭嘴。”
女郎低垂螓首,小手按他胸膛,忍羞挺臂,轻轻推开些个。她撑出襟上的曲线起伏其实不大,但柔润如水的隆起自锁骨以下,一路延至腰脐,满满占据了整个上半身;唯有乳廓巨如瓜实,乳质又细绵如脂酪,半液半固醒面也似,才得全塞进肚兜里,形成这般极大范围的饱满与低缓。
这不仅是大,还大得离谱,更加软得不可思议,方有此盛。
阅女不多者,难免误以为其乳不丰,不如那些个双峰坚挺、发育正盛的少女,殊不知此乃极品,等闲难遇。身为色中老手,两人相识之初,女郎傲人的天赋就没逃过耿照的贼眼,还曾以脸蹭上,埋入深壑;如今除去层层掩映,果然立时便露出了原形。
忒大忒绵的乳瓜因其娇伏,隔着单衣和肚兜并不算惹眼,就连乳沟都瞥不着,拉开距离后,耿照才发现她想遮的,是透出浸湿的白棉衣底,那片几乎占满上半身的秾艳绀青。
他以为石欣尘会偏好更浅淡的亵衣颜色,这袭绀青色的素锦肚兜却是在高雅之中,带一抹勾人冶艳,衬与其上的精美银绣,意外的大胆奔放,可想见在主人优雅的外在行止下,实则热情如野火,既不温驯,也不暗弱,是一旦难以餍足时,会毫不犹豫地跨上腰来,翻身作主,驰驱到体酥力竭才肯罢休的悍马,思之令人血脉贲张,直欲一尝。
石欣尘颈上戴了条细金链子,无坠无环,便只细细一圈儿,衬得鹅颈修长,下颌巧润,锁骨更是性感得不得了。其作用近似系于腕踝的细炼,若配上金玉宝石之类的吊坠,便是首饰;纯以链条圈束,模拟的其实是捆绑用的淫具,虽未必用于行淫,适足以诱人心淫。
她衣衫齐整时,旁人是瞧不见金链的,唯有褪去衣衫揽镜自照,又或沐浴时低头一瞧,方可见得,足见石欣尘隐于衣内、不欲人知的小心思。而这点也极诱人。
“我、我不是那种不……不正经的女人,是、是看这料子太漂亮,才买……”女郎小脸红热,目光游移,明显不敢与少年对眼。偏偏她俩几乎一般高,贴面说话呵气相闻,原是避无可避。
耿照攫小鸡似的箝住她的上臂,几欲将她举离地面,忍笑佯怒:“你再不瞧着我,我可要亲你啦。教你点礼貌!”
石欣尘噗哧笑出,回眸瞪他:“谁比你不礼貌!亲、亲什么亲!”两人笑了一会儿,石欣尘才道:“这儿没有别人,咱们别亲啦,会把持不住的。放……放我下来。”
耿照本欲接“是你把持不住么”,但欣尘姑娘那带着自怜自嘲、偏偏又强颜欢笑一本正经的口吻,最是令男儿心疼,小心将伊人放落地,正色道:“那我们就开些不伤感情的玩笑。”
女郎微微一笑,却没甩开他的握持,仍让少年拉着小手,片刻才轻抚他面颊,直视他的眼睛。“你知我欢喜你,对不?”小脸红透,羞意宛然,却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她的强韧和脆弱其实同样迷人,只是石欣尘自己不知道罢了。
耿照被她温柔坚决、或还有不顾一切的勇敢所慑,不敢嘴贫,讷讷地点头。
石欣尘不知怎的又被他逗笑了,轻轻拍了他的脸,忍笑责备:“不许卖乖。女孩家与你说忒重要的话,要好好回答。说‘我知道’。”
“……我知道。”
“但你欢喜的,是舒意浓舒姑娘。”石欣尘把他的诧然和尴尬都看在眼里,悠然道:“若我主动对你投怀送抱,哪怕只是默默允可,我们也能有段露水姻缘,可能也会很美好。
“我是误了婚期的大龄女子,就连仅有的几分姿色,也已比不上青春少艾,不该有更多期盼。你有没数过我颈间的细纹?”含笑仰头,朝他凑近颔颈。
耿照被女郎的雪肌香泽弄得心猿意马,只不爱听她自伤,心中难受。但转头不免被她解读为嫌弃,坐实罪名,正自为难,石欣尘却“嗤”的一笑,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他。
“可我也是坏女人,记得不?会放不下的。我会贪会怨、会念会抢,抢不到又会恨……终有一天,会把你对我的这一点点喜欢都耗磨殆尽。到得那时,你除了嫌我老丑,还会嫌我麻烦,不再觉得我可爱。我不要那样。”
耿照无言以对。
石欣尘又轻轻打了他一下,像在抚摩不听话的猫儿。
“说‘不只一点点喜欢’。”
“不……不只一点点喜欢。”
“‘你永远都会很可爱’。”
耿照忍不住微笑。“你真的很可爱。而且没有细纹。”
“不错,学得挺快。”石姑娘噗哧一声又赶紧忍住,娇娇睨了他一眼,吃舒意浓飞醋这事就算揭过了,心中再无芥蒂。
两人席地对坐,石欣尘为他运功就着身子烘干衣裤,相扶而起。石欣尘问起坠入瀑布前后的记忆,彼此交换情报,可惜有用的不多,猜是大鼓护住二人,免于被两大高手的赞掌和瀑布水流压死,潭底的阵法耿照因意识不清,无甚印象。
石欣尘想起他怀里那铜钱大小、透穿层层衣布的暗红异芒,简略描述了一下。
耿照心念微动,从贴身内袋中掏出得自方骸血房中的护符,打开陈旧的锦囊,倒出一枚制钱大小、厚约两分的圆徽,色泽介于金铜之间,材质极坚;其上镌有鸟形浮雕,瞧着像燕子,至简的笔触意外灵动。
两人交换眼色,齐齐抬头,这燕子徽章的风格竟与廊底壁上的莲火图形吻合,就算不是出于一人之手,也是一时一地,一脉相承的关系。
这便说得通了。按智晖长老言,他将本名诸葛飞絮的方骸血扔下龙神湫,方骇血必因携有这枚燕子圆徽,才通过潭底之阵,如耿石般来到此间,得以存活。
这样的圆徽耿照总觉近期曾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但此际也不忙着遁入虚境搜索记忆。长廊莫说没有食水被褥,死耗子都没见一条,不像有人待过的样子;考虑到原地折返就算行得通,也是回到瀑布底下,只能活活溺死,当年方骸血必不是循来时路离开。
如此一来,答案便只剩下一个。
两人来到莲火壁前,考虑到伸手触碰或将发动机关,小心保持距离,仔细观察仍不见蹊跷,除阴刻外便只有头顶那三个磨盘大小的方块字,别无其他。
耿照稍退一步,由左而右仰望,见头两字笔划甚简,末字则繁复许多,心念微动:“有没有可能,写的是‘法身厅’?”方块怪字与天佛图字也不相像,天佛图字似图多于字,看不出永字八法的脉络。
“从笔划数量计算,确实是符合的。”石欣尘以指尖在掌中书写,一边拆解计算,边沉吟道。
长廊间没有计时工具,全凭体感。大半个时辰过去,两人已搜过、想过各种可能,能验证的也都尽试了,剩下最后一个证明假设的法子。
“抓紧我。”他挽着女郎,一手握住颈间的旧红锦囊,另一只手朝壁上的莲火阴刻伸去,异样流虹毫无征兆地涌出,转瞬间吞没了两人!
假设是对的——二度移转,耿照五内翻涌的情况大减,看来身体已习惯了地气贯体的不适,但触目所及,却令两人怔在原地,大受震撼,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处山腹内的石窟,有几分矿场的模样。
大大小小的云石——色作莹白,表面有珠母、金粉般隐约的烁亮暗华,遍布灰黑云丝,宛若清水滴墨般的石材——错落。山壁留有似是取出石材的坑陷,切口平滑,现场却没有能作开采工具的锹凿之类,颇不寻常。
而采出的原石,无一例外地成了雕像,或站或卧,有大有小,密密麻麻栉比鳞次,数量多到形成某种迫人的诡谲气势,一如高唐夜的兵偶长室。
更离奇的是:所有雕像无一不是赤身裸体的女子,胸乳极沃,随着行走坐卧姿态各异,时而抛甩如吊钟,时而沉坠如熟瓜,时而又大大摊平如两座低缓圆丘,淫艳已极。
这种至为写实,几乎像是以真人涂垩凝成的风格,耿照早在玄圃山上见过,石欣尘却是初遇,无法想像世上竟能有如此淫猥放荡、寡廉鲜耻,却又极之震撼人心的艺术手法,怦然难平,竟至忘语。
身为“百艺兼通”、东洲知名书画鉴赏大家石世修的女儿,石欣尘不是没看过堪称极品的春宫画收藏。
眼前的海量雕刻,尽管表现手法不循常理,作品中或幽微或奔放的情欲却恣意流淌,无意矫饰,似能看见灌注于其中的欲望、痴迷和难以言说的执着……光是蕴有这种强烈的生命力,哪怕再猥亵下流的题材,都已踏入“艺”、而非“匠”的境界,令人不知该心怀敬意呢,还是心生畏惧好。
——不疯魔,不成活儿。
仿佛呼应这股执着癫狂,在石窟的这爿角落里,壁面无一不被层叠的裸女浮雕所占据,连数丈高的穹顶也不放过,仿佛雕者难以自制,不断在雕成的壁面重新落刀,肥臀盛乳的女雕宛若肉芽增生,随操刀者理智渐失,持续暴绽解裂、重构又碎形,终成周遭这副骇人景象。
失了手杖的石欣尘行走不便,由耿照背着,穿行于这座恍如由女子胴体构成的云石密林,曼妙的肢体在头顶身畔恣意伸展,形成遮天阴翳,多少挡住了那可怖的破碎浮雕。
耿照打醒十二分精神应变,未敢多瞧裸裎的云石女像,不知为何,背上女郎的身子却越发冰凉,偎于颈窝的小脸犹如霜覆,便是看多了令人不适的破碎壁雕也不该如此,关切问道:“欣尘姑娘,你还好么?”
石欣尘吞了口津唾,半晌无语,能明显感觉她手足无措,开声时嗓音听着有些嘶哑,颤道:“你瞧……它们的脸。”耿照意识到“它们”指的是分布错落的裸女雕像,停步瞧去,赫然发现每尊云石雕像是同一张脸,眉目灵动,栩栩如生,宛若真人。
这数以百计的错落裸女,以及充塞整个空间、已逾万计,层层叠叠彼此穿凿,宛若斑剥鳞甲般的密集壁雕,竟全是石欣尘!
(第十三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