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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九十五章【第九五折 青琐紫度,龙湫泷泷】

妖刀记(二)奇锋录 默默猴 12475 2025-12-04 11:19

  此语一出,自是震惊四座。

   正值众人目瞪口呆的当儿,似与惊人的揭露遥相呼应,但听舒子衿一声娇叱:“……住口!”戟指向天,朝前直劈而落,势若巨刃斫山,原本笼罩于她周身那股若有似无的氤氲随之而动,热气蒸腾也似的模糊感尽去,俄顷间,飕飕劲响不绝于耳,不知从何而来,胜似万箭攒射,竟是数不清的剑气!

   饶是天痴身经百战,亦不禁面色陡变,舞袖荡开射至身前的无形之剑,以免背后的姚雨霏被射成了一只破烂筛子,顾不得维护自身体面,袈裟宝冠被剑气削得屡迸丝碎,偶尔夹杂一抹血线,显然僧人的护体气劲亦难当其锐,剑气虽未及要害,天痴护不尽周身油皮,须在与“保住姚雨霏”之间做出取舍。

   弹迸开来的气剑在化散前,依旧锐不可挡,阙、乐乃至止澄等倏忽见红,不得不暂退堂外以避其锋;舒意浓则以收拢的玉骨折扇为剑,一一格开无形剑气,不假思索,宛若行云流水,让人忍不住怀疑她闭着眼都能如此施为,占的是日常多见、师徒相承的老大便宜。

   唯一端坐不动的,只有智晖长老。白白胖胖、俗不可耐的老僧低头合什,念的是烂大街的“阿弥陀佛”四字,气剑却总不及他,仿佛周围罩了个看不见的坚固罩子,范围有多大却是瞧之不出。

   阙入松与乐鸣锋裹伤后复进堂来,俱站在老僧身畔,多半以为这角落便是鞭长莫及处,智晖连连致谢,嘟囔着“有劳二位护我”之类。

   耿照匿于帘后,前有巨鼓和鼓架的遮护,受害有限,但也险被一抹掠过券门砖缘的剑气波及;再瞧片刻,结合适才之所见,尤其是小姑姑周身那朦胧氤氲、热流般的奇异气旋,也有了自己的推论——

   小姑姑并非只发一剑,倏忽便有万剑齐至之功;这阵直若蜂群的剑气,来自她先前所出的每一剑。女郎看似出剑成圆,剑走弧径,其实她发出的每道无形剑气俱都是一分为多,其一攻敌,其余则绕着她周身旋转,也就是那股朦胧氤氲之感越来越重,从若有似无,走到隐约成形的缘故。

   耿照不知她是怎生办到,但在刀皇传授他的刀法基础中,有一名为“蛇舌刀”的,施展时刀走圆弧,却非一弯到底,末端有个巧妙的收劲动作,如此一来纵使对手格住刀势,仍会被偏转的刀风划伤,吃痛之间,便有破绽可乘。

   刀势刀劲分作两岔,故以蛇舌喻之,是从招式伤敌走向气劲伤敌的关键。

   耿照猜测女郎的剑气更凝练,少量即能发挥惊人的效果,不仅一分为二,甚能一分为多。也因为剑气凝练已极,滞空不散的时间远超常理,乃至十数招后依旧具形,这才形成了遮挡光线的异象,使小姑姑周围如有物凝,空气里隐见扰动,胜似热气蒸腾。

   最终由上而下、斩向天痴的那记剑指,不过是攻击发起的号角罢了,至此预留在女郎周身旋绕,恍若游鱼的无数剑气齐齐飙射而出,再强的防御都扛不住这样的饱和攻击,转眼即溃。

   少年不知道的是:这式〈苦雨伤丛诗〉并非《青阳剑式》内的绝招,而是距今四百多年前,由继承了《青阳剑式》的当代传人、被誉为女剑圣的“斗光杓雪”盛青丝所创制,虽未列于《青阳剑式》内,却是盛青丝毕生浸淫《青阳剑式》,将人生路上至伤至痛的心境化于剑中而得,可说是自《青阳剑式》淬出的最精华,唯有尽得个中神髓的正宗传人,才能练成;虽非青阳一系最强的招式,却是能得衣钵否的品鉴标准。

   青阳二字喻的是春季,如朱明之于夏,玄英之于冬,原为儒门镇教神功《楚雨四时》的外门招式。青阳剑式身为四时剑法的总纲,博大精深,居四时之冠,在四百多年前青鹿末叶、金貔未兴的当儿,就靠这门剑法成就了一个门派,名曰“尊剑门”,独立于儒门之外,名列当世三大隐宗之一,锋头压过了当时的儒宗代表,青阳剑式因有“剑典”美名,不啻为剑中的《破府刀藏》。

   青阳剑式的招数,多以花卉及其相关意象为名,〈苦雨伤丛诗〉却取暴雨摧百花意,可见出剑决绝,心死如灰,所有的藕断丝连、犹豫踌躇终归一空,全化作伤人的依凭。

   盛青丝孤高自傲,目无余子,却爱上了公孙殃,也就是后来开创金貔一朝的武皇承天,甘心给了他身子,甚至诞下女儿。岂料公孙殃自始至终,只爱成骧公舒梦还一人,世间女子于他,不过露水姻缘而已,两人终究没有圆满的结局。

   为情所伤的盛青丝出家修行,道号“无皿”,定下“白发剑主不得嫁娶”的规矩,其后传人也多半出家为女冠,抑或削发为尼。

   〈苦雨伤丛诗〉的厉害之处,在于剑气不散,抢攻时用招越多,积聚的无形剑气也就越多,齐发时的威力更加惊人。舒子衿继承白发剑逾二十载,十四岁上代父出战,打败上门寻仇的刘末林那会儿,便已是白发剑的主人,练成舒意浓迄今仍无法掌握的〈苦雨伤丛诗〉,墨柳当年可说败得半点也不冤。

   历二十年的勤修苦练,舒子衿能在天痴这般强敌之前,一气不停、寻隙连攻廿五招,无形剑出绝不少于一化五,最终发动定音一剑时,数以百计的周流剑气射向天痴,避无可避,僧人的肩、臂、腰、腿无不爆出血花,华贵的绣金大红袈裟顿成褴褛。

   耿照从未想过,在渔阳地界竟有人能空手伤着天痴。

   就连墨柳先生,少年也持保留的态度。两人的修为、狠劲乃至战斗经验或在伯仲间,然而墨柳所修习的碧火神功在东洲虽无籍籍之名,却是门不折不扣的神功,耿照多承其惠,对此深有体会。

   相较之下,按石世修所言,“把一堆三流武技练到超一流之境”的天痴,在战斗与武学天赋上有着更卓越的才能,与两人放对时,天痴上人带给少年的压迫感和不可预测性,确实在墨柳先生之上。墨柳若对僧人了解不够,生死相搏,难免要吃大亏。

   实刀实剑未必能伤到天痴,但同为真气所凝的气剑不是被护身气劲完全挡下,形同未出,就是径直突破气罩,入肉见血,没有第三种可能。

   天痴连挥袍袖,砸得气剑满堂乱飞,四肢外侧热辣辣的疼痛对他来说,已是久到快要忘记的感觉,反而激起了僧人的野性,星眸一狞,袍袖内握成狮掌的《青琐印》倏然变招,改使还叫“樊轻圣”时的成名绝技《天星掌》——

   与高家四郎尚欠火侯的稚嫩版相较,两者的威力不能同日而语,接触到布满天星掌劲、一瞬间鼓如风帆的袈裟袍袖,锋锐无匹的剑气如泥牛入海,毫不客气地被“借”了个清光,简直像是百万雄师忽然投敌,战场形势一霎逆转。

   引他力为己用的大红绣金袍袖越发鼓胀,遮挡的范围急遽扩大,舞动越急,数以百计的剑气看似无从抵挡,但天痴每一拖一扫便有十数、乃至数十道剑气失去威胁,附于骥尾。

   末了金红耀眼的袍袖鼓如巨钟,清空所有气剑的同时,人袖齐至女郎跟前,暴胀的袖管当头砸落,隐隐发出“嗡”的慑人酥震,入耳酸极,仿佛连血肉臂膀、袈裟布质也化作金铜之属,才有如此震音!

   舒子衿的对战经验严重不足,从来只有她快,就没有对手同她一样快的,不及解开剑衣,遑论拔剑,凭借着一股对“容嫦嬿”的莫名恼恨,女郎未露惊怯,素履踏地,拂尘圈转,柔以克刚的《离火真炁》之所至,拂尘搭上吊钟般的鼓胀袍袖;“泼喇!”一阵绞拧,却是麈丝应声暴绽,连同木柄,一并被激荡的两股真气辗成了齑粉!

   新拂尘化灰,袖钟及额,女郎不退反进,“唰”一声清脆的裂帛丝响,剑气扬起处,袍袖应声两分,所附的真气烟消云散。天痴扭身仰头,急退了一步,以免手臂被锋锐的剑气所断。

   这几下兔起鹘落,在场除耿照之外,无一人能看清;即至天痴仰退,两人身形一顿,舒意浓等才见上人再失一袖,露出虬结黝黑,看不出是耳顺之年该有的两条臂膀,以为竟是小姑姑占了上风,既惊又喜。只有帘后的耿照暗叫不好,却难开声提醒,实也赶不及——

   天痴倒踩的脚跟“啪!”一踏地,狮掌轰出,踏步、提劲、回身出掌几于同时完成。

   舒子衿那一剑起码用去了六成力,两人暂停抢位之际,要攻要退,须得立时拿定主意,否则战机稍纵即逝。就像天痴乍看是退了,实则抓住双方皆入彼此臂围的距离,佯作收手,乘势反击;万不幸女郎是真犹豫,两人的经验差距,于此又见一斑。

   咫尺间避无可避,舒子衿曲臂接敌,绷直而退,借势飘出战团,落地时登登连退几步,被迎上的梅玉璁接个正着,小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连变几度,再恢复时血色略褪,更显莹白如玉,巧致难言。

   “……小姑姑!”舒意浓正欲上前,却见舒子衿俏脸沉落,对她焦急的呼唤充耳不闻,自梅玉璁怀里挣起,苍白的雪靥忽涨起两朵艳丽彤云,红得极不健康,玉指一戟,对着姚雨霏切齿道:

   “你……你不是我嫂嫂。我嫂嫂才不会……不会……”说着美眸圆瞠,身子剧烈颤抖。

   耿照原本以为她要说“骗人”、“这般胡说”之类,毕竟小姑姑一贯便是如此主张。姚雨霏却仿佛能听见小姑的心语,仰头哈哈一声,自是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只余满满的怨毒、恼怒和伤人之甚,忌妒和饱受冷遇的痛苦记忆如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快利地揭开血淋淋的旧疮疤,那从未痊愈过的创口痛得她浑身颤抖,就像又回到了在挂松居内亲睹丈夫死状的那一晚。

   她保护的从来就不是舒子衿,而是天霄城。

   是凤愁等着继承的那片基业,决计不是眼前这名可憎的罪魁祸首。

   要不是她一剑洞穿舒焕景的咽喉,姚雨霏也毋须布置那一桌吞服过量春药的假象,甚至连翠环都未必要死——容嫦嬿领墨柳到来时,她正操使银刀剖开尸体的喉咙,身旁还站着驻城大夫,如仵工一般给主母打下手。

   “不必验了,没有毒。”她是故意说给墨柳听的。只要眼睛没瞎,光看她手里灿亮亮的银刃,便知没有任何毒物曾通过城主的喉管,以此掩盖舒子衿留下的致命剑痕。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镇日哭哭啼啼,不断给身边人带来麻烦,扮演天真无辜的圣女,所有人便不由自主爱她、呵护她,就能继续忍受她的无知软弱所衍生的种种破事。

   (要是她不在……就好了。)

   若舒子衿不曾回来,她的丈夫至今还活着,她的儿子也会活着,意浓那蠢丫头也不会同“小姑姑”如此亲热,沾上这女人令人难以忍受的软弱天真——

   “‘我嫂嫂才不会恨我’是吗?”姚雨霏定定望着她,嘴角微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这世上,我最恨你。在你哥哥眼里,你才是天仙化人,既得了他的情,也牢牢把控他的欲,他肏我的时候从来不看我,即使转过头去,我也能看见他眼里的嫌恶。”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好痛快。真痛快。

   原来,把精致的物事一把揉碎,是这般爽利的事!姚雨霏便在糟蹋自己的身子时,都没尝过这样的快感,不由得精神一振,益发昂扬。

   她恶狠狠盯着泫然欲泣、动摇起来,无助地掩口摇头的小姑——舒子衿到这会儿,也没法再假装眼前之人是容嫦嬿了,她的世界明显随着她的无处逃避,正迅速地坍塌崩解中,姚雨霏都能听见碎片落地的清脆响声了——犹如盯着青蛙的蛇,兴之所至,揪住腰带运劲扯断,盈盈立起,“唰!”粗袍应声滑落香肩,裸露出曲线玲珑、无比惹火的白皙胴体。

   “你说我美,说我心善,在我听来,直比世上最肮脏的污言秽语更恶心!就因为你,我的丈夫看我像骡马,像传宗接代的母猪!我曾让数不尽的男人享用这副身子,但只有舒焕景肏我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贱。

   “醒醒罢,舒子衿!别再躲在梦里了。我不是容嫦嬿,我是姚雨霏,是你的兄长弃如敝屣的粗野村姑,比不上你一根脚趾头,自也是世上最恨你的人!我们……一起下地狱罢!哈哈哈哈哈哈哈————!”

   舒子衿捂着耳朵仓皇倒退,步履蹒跚,爬满泪水的小脸胀得通红,拼命晃摇。

   姚雨霏曾是她最憧憬的人,她觉得完美的女人,就该像嫂嫂那样;虽然知道不可能,少女曾希望自己变成她,甚至在仅有的几回自渎时,她幻想的都不是男子,而是腰细腿长、身段惹火的嫂嫂……要说回到玄圃山有什么算是好事,那便只有姚雨霏母女而已。

   她从不知道嫂嫂是这样看待自己。

   这是最可怕的恶梦……但为什么,她始终醒不过来?

   姚雨霏每说一句,她便倒退一步,最终在嫂嫂的放声狂笑中尖叫起来,倏忽转身拔腿就跑,捂着耳朵不管不顾,消失在迂回的山道间。

   “小姑姑!”舒意浓回过神,顾不得还有使命在身,忙不迭地追出。“……少主!公子爷!”乐鸣锋唤之不回,与阙入松交换眼色,不及向智晖长老告罪,带着从人随后追赶少主。

   天痴环顾堂内,梅玉璁不知何时也不见踪影,但僧人总觉这厮浑身透着猥琐,甚是不喜,便要留下目证也不想用他,滚了正好,对止澄干咳几声,冷冷道:“好了,带夫人下去休息,今儿别再审了。”止澄俯首领命,引着衣衫不整的姚雨霏退下。

   适才那一通狂笑嘶吼,似乎耗尽了女郎浑身的气力,姚雨霏缩肩垂首,双手裹紧了失去腰带圈系的衣襟,行尸走肉般回到禅房。激情过后理智渐复,她总算省起承认自己是姚雨霏的后果,如今等待着她和天霄城的,只有地狱而已,然而举目已无耿照,她同样被困在不醒的恶梦中,已无半点希望。

   伤了人,自己却没有比较好过……为什么把闷在心里忒多年的话吐尽之后,反而更难受了?

   迷茫间,舒子衿悲泣的小脸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交错着她那如少女一般、仰望着自己的纯稚和依恋。女郎像揉碎了什么无比珍贵的物事,在那一瞬间的快感过后,再一次地意识到;原来留下的痛苦和悔恨竟是如此漫长。

   姚雨霏颓然坐倒在炕边,把脸埋进手掌,低声饮泣起来,浑没听见外头起的偌大动静。

   ◇◇◇

   止澄一到后进,便见得昏厥的两位师弟,以及锁毁门开的禅房,面色丕变,赶紧折返禀报。智晖长老来晃了一圈,命人传下住持法旨,封山搜索方骸血,找到人之前谁也不许离开。这下连累阙入松也走不得了,与剩下的从人被请到附近另一座偏院里,配合调查。

   金刚院派了几十名棍僧来,围得院里院外铁桶也似,禅房的门窗也换过更严实的大锁,如临大敌,更甚警跸。

   堂上人进人出乱成一锅粥,人最少的时候就只天痴一人怡然而坐,举盅啜饮茶汤,倒是罕见的悠闲,亦未换下褴褛条碎的大红袈裟,僧人也浑不着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智晖长老又入得堂来,见天痴独坐堂上,淡淡一睨,笑道:“师弟闲着啊?那好,随我走一趟。”说完便往外走。天痴心中微动,面上却一派自然,挑眉轻哼:“去哪儿?”

   “欸,有事。同你说点儿有意思的事,赶紧的赶紧的。”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带上那只鼓啊。”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痴心中喀登一响,毕竟堂外又来了人,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嫌重有失上人的形象,心底将智晖老儿骂上八百遍不止,振袍起身,施施然走到鼓架前,单手托起巨鼓,在一片低呜呜的赞叹声里迈开大步,追着智晖的胖大身影出得八达院。

   这老东西是真不做人,净领着他往上走,天痴虽熟门熟路,手里几百斤的分量可不会因此化为云烟,妥妥的折腾。不一会儿工夫,飞瀑的轰隆声已近在耳畔,空气里的潮润格外沁人,轻轻一吸吐,湿气仿佛能汲满胸臆,久久不去。

   山路尽头是一整块突出的飞岩,如昂起的龙首般伸向瀑布,岩上修筑了一座形制古朴的亭子,遍染深浅不一的绿斑,煞是好看。

   直到亭阶前,地面都不见湿濡,亭后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檐下滴水如雨,显是设计者精密计算了瀑布喷溅的范围所致,前后两侧分占晴雨,檐外时有虹蜺,堪称绝景。

   如此近水之处,再好的木材也不经久,来到近处才见,这整座亭子全是以石材砌成,连亭盖内的斗栱、藻顶等皆为石质,难怪能历千年而不朽。

   亭上横匾阴刻着“龙神湫”三字古篆,正是瀑布的古名,山下居民多已不知,遑论时人。

   亭子的底座与八达院大堂内的经坛十分相似,亭外左右的平台之上,亦立有石砌的钟鼓架,大小、形制等与堂内几乎一模一样,差别仅在于木石材质而已,一眼便能看出份属同源。

   但,架上放置的钟鼓毕竟不能以石雕之,大钟因此布满铜绿,非但不露一丝金属光泽,连苔痕都深如点墨,非如石亭阶梁缝隙里的新旧相参,层层叠叠到不见半点绿意,几与斑剥的铜锈化为一体。

   而鼓的保存状态,则令人更不忍卒睹,木质腐朽严重,所蒙牛皮早已烂穿,鼓腹内积着沃泥般的黝黑膏状物,其中的青苔倒是鲜绿得很,比一旁大钟上胀裂如脱鳞的锈斑要精神得多。

   依石世修的考据,此间正是八达院龙王大明神的源头,亭内的石桌石鼓是龙神信仰没落后,寺院失去制度和祭祀的动力,才被后人当成游憩的胜景,摆进来充数的歇脚道具。

   传说中置于大堂经坛上、而后不知所之的九龙头像,要不在亭中有个石雕的复制品——也可能是正品——要不就是在举行某些祭典时,被移到此间供奉若干时日之类。钟鼓乃祭仪所需,不比神像具有独一性,搬动多费气力,不如在两地各置一套,才有这般设置。

   二、三十年前,游云岩上下尚有诸多独立寺院,还未尽归锭光寺所辖,不时有山中樵子闯入此间,四病在此聚会时,智晖长老都会遣人清理、把守山道,以免打扰四人。

   做为初遇圣僧的重要之地,天痴驻锡锭光寺以来,每个月至少会上来几次,每次待上大半天,因此毫不陌生。但除他以外,全寺僧众是被明确告知不得擅自来此的,寺规里虽无“禁地”之说,实与禁地无异。

   智晖长老的步伐不紧不慢,但天痴须得提运内力,才能勉强追至老人身后一两丈,虽说大鼓多少影响了速度,也足见智晖没有扮痴装傻的意思,天痴一路跟得忐忑,拿不准老秃驴是几个意思。

   老僧踏上飞岩,并未入亭,而是停在鼓架前,抚颔端详片刻,点头道:“瞧着是烂穿啦,得换。”信手一推,鼓腹倏地离架飞出,就这么撞进了飞瀑里,没于白花花的激流之间,连“有没直下”都瞧不清,遑论什么什么银河落九天的。

   就算大鼓在瀑布底被捣了个粉碎,站在飞岩上也听不见声响,满耳俱是水声轰隆,尽显龙神现世之威。

   天痴没想到他突然便出手,智晖几乎不在人前显露武功,极之能忍,也可能是他的修为太高,就算略显身手,整个渔阳能看出的,不脱单掌五指之数。都说“积习难改”,不管好习惯坏习惯都是,智晖如此毫不在乎地发掌击落巨鼓,怎么想都是来意不善。

   “搁着。”老僧眯着眼指指他肩上,圆胖肥大的指头犹如鼓槌,撑胀到看不出什么皱纹。

   天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指他托来的鼓,讷讷放落于鼓架上。兴许是心不在焉,他随手一倾肩背一顶,便即离开,不料那鼓非但沉重异常,重心还在鼓腹内摆荡,伴随着低低的惊呼声“呀——”、“姑娘小心”之类,几乎将放斜了的鼓身往外推,所幸重心及时后动,抑住滑动之势,大鼓免于坠地,摔个粉碎。

   但硬着头皮、一门心思揣想着“老贼秃到底想干嘛”的天痴毫无所觉,莫说鼓内的轻呼在瀑布之前几不可闻,就算他听见了,约莫也是以一缕指风伺候,隔着鼓皮将“重心”点倒,免被智晖发现,还管他们是死是活,会不会推鼓落地?

   鼓中除了原本躲着的石欣尘,还有去而复返的耿照。

   止澄领着姚雨霏返回后进时,券门后的少年早他一步攀上梁间,又趁止澄匆匆折返前堂,由穿梁之间钻回堂内,自此便一直待在上头,直到院内的纷扰暂告一段落,人都走光了,才由梁间跃下,欲将石欣尘接出。

   “我已说过,一个时辰内不准你们离开。”端坐饮茶的天痴好整以暇,瞟都不往大鼓处瞟一眼,自顾自道:“还是你七玄人太多了,或有哪个不长眼的,希望我先从你讨厌的杀起?”

   耿照怕他暴起伤人——欣尘姑娘走避不得,是现成的人质——不敢妄动,沉声道:“大师欲嫁祸于我,何不大声揭露在下的行藏?”

   天痴“嘿”的一声。“你他妈又不是哑巴,真让人给逮着了,那才麻烦。你进鼓里躲着,别让人找着,于老子方有大用。”

   耿照苦笑。“既是扎草人,大师何妨任我等自去?不被逮着就行。”

   僧人蔑笑:“你精,智晖老秃驴也不呆啊!信不信方才自个儿跑出去的,最终一个都出不了游云岩,老秃驴肯定一个个找回,盘查无异后才放下山去。他虽是吃斋,你以为是真吃斋?”那到底吃不吃斋啊!

   忽听院外一人笑道:“说的是哪个秃驴?我是真个吃斋,师弟莫要诬我。”竟是智晖长老。天痴闻声差点跳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耿照自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上人如此狼狈。

   僧人恶狠狠冲他一瞪眼,耿照赶紧窜入鼓中,只听长老淡道“师弟闲着啊?那好”云云,后事如前,一路来到了龙神湫前的飞岩之上。

   石欣尘见他复来,面露喜色,欲言又止,沿途两人在鼓腹内翻来覆去,起初还勉力持衡,避免往对方身上挨靠,但天痴生得魁悟昂藏,单手托鼓,离地岂止八九尺高?山路崎岖,一路颠簸,莫说倚肩抵臂,晃到后来根本是交叠着身子,滑来滑去,身不由己,口手头面时不时就得碰一下。

   耿照只觉颊上所触娇软湿濡,小巧肉感,香泽隐隐,却是女郎轻啄了他一口,酡红着小脸忍笑转开,鼓内说不出的旖旎暧昧,令人脸酣耳热。

   大鼓终于落了地,却有泰半倾出鼓架外,耿照赶紧搂着石欣尘退到鼓腹底,以两人的身量压住倾势,却听外头智晖长老道:“上回托钟,这回托鼓,师弟挺能折腾啊。”瀑布近在咫尺,老僧却仿佛在耳边说话,声音不大,字字透入耳膜,无比清晰。

   “这不是你让我弄上来的么?”天痴明显在干笑。

   智晖自顾自道:“遇到圣僧之前,我实是个恶人。当然那会儿我不这么认为,在道上做买买,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明买明卖,言出必践,我已比世上多数的人好了,恶在哪里?”两手一摊,满面痞气,连无奈都显得无比市侩。

   耿照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从前,天痴也有一样的疑问,蹙眉道:“让我来,是听你说这个?”

   智晖连连摆手,示意耐心静听,续道:“圣僧把手搁在我脑门,‘匡当’一响又‘唰————!’的一晃,我突然便看到了炼狱……看到自己鼓胀如球,浑身从末端节节爆碎,最后炸成一地脓血,糜烂的眼珠、手指骨什么的漂于血上,就这么蜿蜒着流出去——”

   他回头望着天痴,一脸的怀缅,仿佛津津乐道着什么久远轶闻,豚豕也似的小眼眯得埋入白胖缝里。“圣僧说,那是我的结局。一旦示现,再也无法改变。”

   从那天起,智晖无论睡着多诱人的尤物,吃着何等甘味、饮着无上美酒,乃至数着积攒的金银财宝,最终都会无法自制地想起幻境里的景况,伏地剧呕,没睡过一天好觉,闭目即返炼狱,颇有红颜白骨的意味。

   几乎崩溃的大恶人,哭着爬回离三昧的脚边,苦苦哀求护法狮子王拯救。

   “未来不可改,”披发如野人的狂汉悲悯地俯视他,淡道:“但你有救。佛法可度众生。”智晖于是改头换面,剃度为僧,一步一脚印地成为渔阳丛林第一人,出类拔萃一如行恶时。锥处囊中,优秀的人到哪儿都有一片天。

   他对坏人、烂人,尤其是贪婪之人特别有耐心,他们就像他小时候——智晖总是如此称呼出家前的自己——那样单纯笨拙,愚蠢到有点可爱的地步。智晖格外同理这些人,同时为他们远不如自己的恶行、却要背负同等业报心生怜悯,这对推展锭光寺的业务起到巨大的影响。

   “但有些人,你怎么都不想原谅他,不觉得他有救,不如杀了干脆。”老僧眺望着瀑布,低声喃喃道:“诸葛飞絮是头一个让我生出这种想法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智晖看着被少年杀死的僧众,看着被他奸污灭口的少女,看着一具接一具抬出火场的村民焦尸……那个早该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的大恶人,毫无征兆地在老僧心里苏醒过来,他不会再重操旧业,但就连他的血性,也容不下诸葛飞絮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的纯粹之恶。

   佛不该救这种人。为此才须有金刚怒相,以杀止杀。

   “圣僧警告过我。”智晖说着抬起头来,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萧索。“临别时他对我说,日后若有一人挑起你久违的杀意,无论是谁,切莫杀他。可惜那时我没听。”

   当时天痴虽不在,但凭诸葛飞絮的道行,岂能逃得过智晖的手掌心?老僧费了番功夫,终于逮住少年,将他带到了龙神湫。这是有原因的。

   在来到这个与圣僧告别、别具意义的圣地的路上,智晖无一刻停止挣扎,但他清楚即使是天痴,也动不了少年。“诸葛家的独苗”这个护身符会持续发威,保护这头小畜生,直到他所犯的罪孽,大到诸葛残锋的人品和阴德值再也无法庇护孙儿为止……智晖不知在那天到来前,还有多少人要受害,要烙下多少令人掩目的痛苦印记,这简直毫无道理。

   “我亲手将那小畜生扔了下去,就在那里。”他指着亭后霜白如乳沫的瀑布飞流。“我毫不后悔,心上没有任何负担,只觉痛快。我做和尚是为了逃避那个血肉河墙的终局,但如果宰了他我得那么死,老子认了。值当,肏他妈的值当!”

   老僧露齿一笑,疏眉压眼,天痴从未想过会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狰狞的表情,狞恶之甚引动气机,差点儿诱发他的真气护体。

   “那小畜生被我揍得只剩一口气,我都数不清打断了他几根骨头,边揍边说了圣僧之语,约莫是想:如果因此生出一丝犹豫,我便罢手。但我越打越明白,杀了他才是最好的。”

   奄奄一息、被拎到瀑布前的少年呼着血沫,喃喃说道:既如此,若我又活转过来,你便不能再杀我了。老子定会找你讨回来。

   “我等你。”这是老僧将他抛下瀑布之前,吐出的最后四个字。事后,智晖亲自前往靡草庄,幽微地向诸葛残锋传达了孙儿的死讯,这是他对诸葛残锋的尊重,也是江湖道义,但智晖没有丝毫懊悔。

   直到昔日的幽魂又以“方骸血”之名重返人间。更强的武功,更多的杀戮,更凶残的手法,以及更虚无的目的……无疑酿成了更大的灾害。这是……我的错,智晖忍不住想。

   他不知圣僧预视的方骸血结局是怎样,但当年将少年打个半死、再抛下龙神湫的自己显然是错的……圣僧早已看见,知他绝不会听劝,更为此留下了应对之法,让“随风化境”对智晖不起作用。

   预见未来,须得承受多少这样的烂事?要笑看多少不公不义在眼前二度发生,听着那些痛苦悲号,寄望于遥远的某个时刻,正义终能伸张?

   智晖深庆自己没有接下衣钵,即使圣僧说那是唯一能避免炼狱终局的法子,言下之意,是连出家也救不了智晖。但当了几十年和尚的智晖,对佛法、对生死,乃至对宿命通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如在处置诸葛飞絮一事上,老僧也未听从师父的嘱咐。

   “会死得很惨喔。”离三昧听完他期期艾艾、语焉不详的婉拒,展颜一笑,意味深长地回望着他。智晖在他眼里看见了赞许和骄傲,益发不好意思地挠着胖大光头。“你怕不怕疼?”离三昧又问。

   “怕。”智晖冷不丁地一哆嗦,摇头甩开杂识。他已许久不曾做过那个炼狱梦了。“干他娘的怕死了。师父你别说啦,算我求你。”

   “所以你不能杀他,此乃圣僧之言,是不可改变的未来。”智晖看着天痴,淡道:“就算饿死他也不行。”隔空一掌平平推出,既无烜赫声势,也不甚凌厉,仿佛只是伸展肢体,连姿势都说不上好看。

   蓦听一丈外,爬满锈斑的大钟“嗡”的一震,突然离地飞出,仿佛纸扎之物被风掀动,如腐朽的木鼓般,无声坠入瀑布!

   与朽鼓不同的是:钟底的砌石平台上,赫然蜷缩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以夹板固定四肢的瘦削人形,露出白棉缠裹外的嘴唇苍白干裂,奄奄一息;以其伤重,才断小半天的汤药食水,便能轻易要去他半条性命,却不是自禅房内失踪的方骸血是谁?

   天痴“啧”的一弹舌,转过阴沉的面色,做好无论接下来智晖老秃驴要叨念多久,都得应付下来的准备,没想到智晖却干脆地碎步上前,抱起进气少出气多的青年,径下了岩去,边走边嚷道:

   “既非出家的比丘比丘尼,本寺夜不留客,赶紧打发下山便了。搂搂抱抱、亲来亲去的伤风败俗,成何体统?还有啊,佛门清静之地,只许打架,不许杀人,都给我有点儿分寸,趁早散了罢。”鼓中二人做贼心虚,面红耳赤,大气没敢喘上一口;然而并头默然,齐忍笑意,亲昵之感油然而生,却又是此前未曾想过。

   智晖长老的修为更甚天痴,明明相隔甚远,复有鼓桶之隔、瀑布声扰,他竟连两人在鼓内的分毫动静都能听声辨得,思之令人不寒而栗。只是后头“只许打架,不许杀人”这一段,指的又是什么?莫非……天痴竟有相逼之意?

   耿照不及细辨,鼓外的宝冠僧人见智晖走远,骤然扬声道:“阁下应非宵小,却坚持作宵小之行,令人费解。住持既说了‘只许打架,不许杀人’,何妨现身一斗,快快分出胜负,该干啥干啥,岂不爽快?”

   语声未落,一人已从石亭檐内纵身跃出,额前两绺垂发逆风扬动,虽着从人服色,那股子萧索寥落却沁人如秋,存在感极其巨大,令人难以忽视,正是玄圃天宵“柳叶银镝”四大家臣之首的墨柳。

   天痴与他数日前在山脚下见过,只知是天霄城的人,但天痴对自身以外的江湖名头兴趣缺缺,不欲多费心神去记、更不在乎他是何人,直到在八达院内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气机,却于他走进券门前便消失无踪,显然对方也同自己一样,除了能以气机锁定对手,亦能巧妙隐匿自身气息,至此便彻底失去了此人的行踪。

   耿照与他同感疑惑,连少年都瞧得出墨柳先生对小姑姑的心思,但女郎崩溃出奔时,却感觉不到墨柳先生的气机波动,梅玉璁那厮明显不怀好意,耿照想像不出墨柳何以忍得。

   意态萧索的中年文士垂敛眉眼,脱下仆从的武服短褙,松了松腰带,左手仍缠着绷带,所有动作均是以右手完成。不避向敌人显示弱点,可见有必胜的决心。

   “你是来杀姚雨霏的罢?”天痴饶富兴致,以拇指轻刮着下颌。“我以为你会继续躲在院里,晚些再动手。”

   “只要你还活着,我便干不了活儿。”墨柳言简意赅。

   耿照会过意来。墨柳先生说不定在更早之前,便已离开八达院,躲藏在整座游云岩上几乎不会有人来到的地方,也可能是在姚雨霏被送回禅房后,院内为了方骸血失踪大乱时,乘隙遁来此间——为了天霄城,他选择无视了小姑姑的痛苦徬徨,无视梅玉璁的觊觎与算计,彻底抛弃自我,从根本上思索起完成任务的方法。

   在墨柳看来,达到目的要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只要天痴还活着,他就无法杀死姚雨霏,无论潜伏在山上多久,都没有用。

   天痴露齿一笑,霜亮的发达犬牙令人不寒而栗。

   “既如此,那便来分胜负罢。”铸铁般的两条虬结臂膀一错,拉开架式,握成狮掌,耿照认出是《青琐印》的特征。他从未见过上人在接敌之前摆出功架,印象中天痴无论先攻或被动,杀着均是应手而出,不像寻常武者那样以拳架接敌。

   但,天痴的架式却有着惊人的压迫感,蓄势待发尚不足形容,仿佛在他掌臂交错、身形微沉的瞬间,时光就此凝滞不动,整个空间被压缩成极薄极薄的一片,无限延伸;任何一丝念头,都会在这片平面之上蜂起如尖,无从掩蔽,遑论动静。

   耿照初次觉得:三五之境的“凝功锁脉”冻结的或许不是事象,而是心象,只是心流被延伸至身外,才产生了“诸物皆凝”的对比效果。而天痴已无限接近这个境界。

   在僧人身前的两丈开外,墨柳径以侧身面敌,垂袖低头,眸焦落于虚空中的某一处,似连抬眸也懒,四肢松到了极处,心湖未见半点波澜,此身近乎不存,恍若无明。

   但不知为何,少年心底凭空生出“忽雷”二字,无论心上做了何种预期,落雷永远无法先料——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至极的凝遇上至极的静,耿照本能觉得这场对决将在一瞬间分出胜负,乃至生死,不由得凑近了鼓皮觇孔,摒息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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