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九十四章【第九四折 是夜蜃迷,生死之间】
对大堂上的诸人来说,天痴就是从容而去,倏忽又回,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便将披发素衣、未施脂粉的姚雨霏带到众人面前。
四面围栏的经坛之内,智晖长老已唤人摆上蒲团,天痴打开一侧,冷冷摆手:“进去罢。”姚雨霏低头而入,并腿斜坐于蒲团上,始终不与人目光相接,仿佛将死于兽栏、已然认命的折足伤兽。
阙入松与乐鸣锋虽有心理准备,看见真人时仍不由一震,面面相觑。夫人的尸体二人未曾亲殓,却也是确认过遗容才封的棺;兹事体大,城主与夫人俱是莫名暴毙,无论对内对外,须得有个说法。
棺中的夫人瞧着与印象中略有不同,但生死之间差得可不只是一口气,两人江湖混老,深知其理,见五官形容确是姚雨霏无误,非是易容,才点头盖棺,视同立证。
如今在大堂上见到活生生的人,乐鸣锋瞠目结舌,似乎喃喃轻啐着“见鬼”之类,阙入松却较他更快恢复过来,眸光扫过女郎的颔颈耳后、鼻翼颧骨,均不见易容痕迹,思索起姚雨霏是怎生诈死的,眉头蹙得更紧。
姚雨霏其实没有选择。
适才在禅房内,天痴冷冷撇下几句,蓦地绽出一抹狞笑,却非是对她,旋即掉头离去。女郎不由自主迈步,明明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然而无法违抗其命令,仿佛身体本能知道违逆此人极之危险,乖乖顺从才有活路。
经过耿照身畔时,少年握了握她的手,女郎几乎掉下泪来,娇躯微颤,哽咽低道:“我……不想死。”耿照不及开口,只望着她点点头,光这样姚雨霏已倍感宽慰,千斤重的双腿又有了气力,勉力抬挪,缓缓扶墙行出。
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连呼吸都觉得累,每日于锦榻上睁眼,只觉说不出的失望萧索,为着自己未死于梦中,从凤愁于九泉下。
她不会说那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什么的,毕竟痛苦是如此真切,逼得她不得不放浪形骸麻痹自己,否则每一霎眼、每次呼吸都痛到没法再继续,那是活生生的地狱。
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的?或许弹剑居里同别王孙、诸葛残锋两大高手对战那会儿,便有一丝端倪:强大的求生意志正是她得以摆脱强敌,杀出重围的关键。而后马车里的翻云覆雨,那难以言喻的至极欢愉,像是打开了某个她不曾企及、乃至无法想像的全新境域,相较之下,过往同骸血的欢好更像是羁糜和自我惩罚,快乐往往伴随鞭笞的疼痛而来,事后又会生出满满的厌弃,既对自己,也是对这天杀的人间——
是少年唤醒了她对“生”的贪恋渴求,如今姚雨霏已不存与耿照双宿双栖的念想,但她不想死。便如蝼蚁般卑微悲惨地活下去,也好过直面死亡。
而“提审”,正是求生的第一关。
得智晖长老庇护,女郎免于在黑牢内遭刑求拷打,乃至于奸淫污辱——以奉玄圣教劫掠、杀戮之重,不被如此对待才奇怪——天痴此人据说睚眦必报,且极其护短,以陆明矶夫妇遭遇之惨,智晖长老是怎么镇住他不对她和骸血报复,实在难以想像。莫非天痴自谓智晖长老的修为更甚于他,不是妄语?
姚雨霏连枷镣都没上,盖因有天痴、智晖在一旁坐镇;只靠诘问,“提审”的操作空间就很大了,自己未必没有活路——女郎定了定神,虽仍垂颈敛眸,像是放弃了抵抗,但较走出禅房时的徬徨无依,心神已宁定许多。
“抬起头来,容嫦嬿。”
是阙入松的声音——女郎抑住扬起嘴角的冷蔑冲动,抬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意浓丫头那几乎藏不住的热切目光,眼波盈盈似欲迸泪,不禁有些眩晕。蠢丫头!你同阙二没商量好么?这般显露情感,哪里是对“容嫦嬿”该有的反应?
她本想断然回答“我不是容嫦嬿”,却在瞥见舒意浓的瞬间犹豫起来,选择了闭口不语,定定迎视着俊美的锦服男子,等待他出招。墨柳被安排来杀她,但后进并未传出打斗的声响,天痴更是泰然自若一派从容,站在阙入松的立场,大概会以为刘末林正潜于暗处,尚未出手罢?且看这厮要如何编派自己,替天霄城除掉眼前的大麻烦。
“你以南陵秘术易容为主母,僭位不成,杀人出逃,投了奉玄邪教,四处劫掠的恶行,已然东窗事发,眼看是瞒不住了。”阙入松语声温和,却蕴藏了一股难以撼动的肃然之气,正色道:
“铁证如山,不如抵赖,恁你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等会发现栈道上的那间悬空密室,缴获你改易形容的秘术道具。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轻轻击掌,从人呈上两只木箱,向她展示面具,以及维妙维肖的泥模倒面。
姚雨霏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对天霄城的脚本却了然于心:为保住“玄圃天霄”的命脉,意浓丫头绝不能与奉玄教有牵连。姚雨霏既已身亡,奉玄教的血骷髅就只能是夺了主母之面的“容嫦嬿”,她的所作所为与天霄城无涉,不如说天霄城为替“主母”报仇,在剐了“容嫦嬿”那会儿,将与六砦、渔阳武林诸多受害门派同站一边,是友非敌。
但,只消姚雨霏松口认了自己是容嫦嬿,那也就不必活了。横竖这场“提审”有天痴、智晖长老做公证,六砦总不能疑心锭光寺是邪教同党,只手遮天。
“……你刺杀本城主母,其罪当诛。”阙入松娓娓续道:
“然而上苍有好生之德,长老既愿意收容你这罪恶之身,在游云岩上常伴青灯古佛,闭门思过,我城也无话可说。”舒意浓听到这里,本已稍稍压抑的热切表情再次涌现,那张千娇百媚的“妾颜”忽变得无比灵动,不只是单纯的诱人尤物,亦非难以亲近的脱俗冷艳。
那是一张女儿的脸。无论被父母伤得多深,永远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希望获得他们回应的,孩子的脸,无关美丑,遑论善恶。
原来这就是刘末林和阙入松打算说服她的说帖,姚雨霏在心底嗤笑。
明知在杀了她之后,主从间的裂缝将再难修复,他们仍一意孤行,不惜诓骗舒意浓这蠢丫头,可见绝望。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但能将墨、阙这俩聪明人逼到这般田地,倒也有种为智识平庸之人出口气的爽快。
若墨柳终究没能杀她,这说法能否生效,取决于天痴能保护她多久——或者说智晖长老能压制天痴多久,使他愿意继续搁置徒弟残废之仇,不找自己算账。这对天霄城来说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推迟了业力爆发的时间,夜长梦多,无日无之,不啻是另一种凌迟,阙入松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意浓丫头没看清这点的话,姚雨霏会很失望,代表天霄城也就到这儿了,无由再兴……但就连这点,怕也是阙入松的心机。
他要她看着纯稚孺慕、情难自已的女儿,想起形同被她逼死的爱子凤愁,想起她在颠狂的时候,是如何糟践这双好儿女的,又是如何将忠心耿耿的家臣逼到这般境地,而后坦然接受命运,在劫远坪大会前一死了之,将外敌觊觎、威胁天霄城的依凭与己同葬。
这是她所能为舒意浓做的、兴许是此生未曾有过的好事。
女郎犹豫起来,裹于素净棉衣里的惹火胴体微微颤抖着。
要是意浓丫头恨她、咒骂她,控诉从小到大她对她做过的所有恶行、每一次的刻意忽视和冷遇的话,或许姚雨霏就能硬起心肠,放飞自我,继续依循着求生的本能与渴望,果断地说出“我不是容嫦嬿”。
然而,在无际血涯的后山密道前,在舒意浓痛斥“容嫦嬿”恩将仇报、是世上最不该伤害母亲的人之后,当着自揭身份的母亲之面,堂堂的天霄城少主竟哭得像个女童,不避伤害、用尽力气也要抱住失而复得的母亲……姚雨霏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女儿如此心碎。
“不想死”和“为了蠢丫头死”在女郎心中剧烈拉扯,她不得不佩服墨柳和阙入松这两个聪明人,他们总是看得比她更清楚:前者看透了她对女儿终不能无情,无论是愧疚抑或迷失于心底深处的一缕亲情,总有显现威力的时候,而后者则果决地把少主推到她面前,赌上唤起这些以挽救本城的机会。
舒焕景啊舒焕景,你可知你最对不起的,其实是他们?姚雨霏几欲失笑,以旁人几乎看不出的微幅轻摇螓首,硬生生忍住了一声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也不愿去想像,只希望那不会太痛苦。
“我是容——”女郎轻启朱唇的霎那间,忽听堂外一人朗笑道:“偏生她就不是容嫦嬿哪!你说是不,嫂子?”大袖飘飘,雪绸袍襕一振,来人潇洒跨过高槛,背上长剑的鹅黄剑穗飘荡如倾,说不出的道骨仙风,却不是双燕连城之一的东燕峰掌门、人称“血火灵燔”的梅玉璁是谁?
智晖长老的脸色微变,混浊的眸光瞟向随后而入的朝闻,见后者低着头不敢与自己对视,忽明白自己着了朝闻的道儿,不禁“嘿”的一声,搓手冷笑,遥遥点了朝闻几下,仿佛能听见老僧心中喃喃道“好你个高家三郎”。
朝闻向他报告过,说今日须于鹤将会来山上带走四郎,有几位关心高唐夜的长辈也会同来瞧瞧,兴许还提了一嘴有哪些人——莫宪卿本身与智晖长老就相熟,智晖长老一听就明白,这是反天霄城阵营变了个法子,也来“提审”,灵机一动,索性把两拨人约在一处,显示锭光寺并未偏颇哪一边,两方都见过了就别再缠夹,留待英雄大会上解决争端,也不失为是一着。
但他毕竟是收了阙府大叠银票的,不能做得太难看,为了制造这个“巧合”,长老嘱咐了山下和大雄宝殿前的层层知客,但凡遇着朝闻,直接放行便了,毋须来禀;待人来到了八达院前,料想天霄城也无吃独食的立场,只能把这场流程走完。事后再让天痴师弟撂狠话,劫远坪大会前不许再提审,至此轻松了事,大伙儿都别烦恼。
料不到朝闻只带了两个人上山,不见智晖长老熟识的莫宪卿等,除了梅玉璁,另一名竟是女子。
舒意浓一见随后进来、宛若娇花般弱不禁风的?腆女子,不禁失声脱口:“小姑姑!你……怎么也来了?”不顾满场众目睽睽,起身离座,与舒子衿四臂交握,姑侄俩拥作一处,十分亲热。
舒子衿这些日子以来朝思暮想,唯恐意浓出了什么事,愁得茶饭不思,此际乍见宝贝侄女,喜得“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旋又破涕为笑,秀眸噙泪,不住抚摩舒意浓的臂膀,哽咽道:“呜呜……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怎地清减了许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呜呜呜呜……”又哭又笑,又自叨絮不休,瞧着倒比身量出挑的女郎更像少女。
她深居简出,江湖上识者寥寥,连人面极广的智晖长老都没见过她,阙入松察言观色正欲开口,心念微动,刻意缓了一缓,果然见梅玉璁迎上老僧略显狐疑的目光,抢先接口道:
“长老容禀,这位是当年渔阳武林赫赫有名的‘二十四番花雨剑’舒子衿舒女侠,亦是天霄城先城主焕景兄之妹,身份不同一般。今日前来,乃代表天霄城提审疑犯姚雨霏,为天霄城自清。”
这番说辞可谓处处槽点,一下子反而不知该如何反驳,智晖长老固是不置可否咿咿呀呀地打马虎眼,阙入松也无意与之无脑对掐,作市井妇斗,只对智晖长老微一颔首示意,趋前和声道:“公子爷、姑娘,先请入座罢。有什么事,咱们坐下再说。”
舒子衿与他其实不熟,犹记得梅玉璁说他有挟持意浓、阴服嫂嫂之嫌,她虽不认同姚雨霏死而复生之说,沿途任凭梅玉璁说破了嘴,那是半点也不肯信,却自此存了防备阙入松之心;得他开声提醒,这才从与宝贝侄女的两人世界中回过神,骤见锦袍俊秀的中年文士近在咫尺,如受惊的兔子般几乎跳开,半晌才勉强挤出了一句:“二……二爷。”被舒意浓挽着半拖半牵,来到首座,两人并肩坐下。
经坛内披散长发的女郎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一双妙目死死盯着情状亲昵的姑侄俩,俏脸倏地沉落。
舒意浓不知为何,仿佛掉进什么时光缝隙,倏忽回到往日,在玄圃山上被母亲压得喘不过气的恐怖记忆顿时复苏,回神才发现自己松开小姑姑的手飞快抽回,无论如何握紧臂膀,都止不住颤,本能低头,莫名失去了与任何人对眼的勇气……直到小姑姑坚定地重新握紧了她冰凉的小手。
“不是。”舒子衿瞪着围栏内的女子,咬得雪腮绷起一抹棱峭线条,可见切齿之甚。她自现身以来,一举一动无不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少女感,直到此际才露出一丝混杂了恼怒、嫌恶与鄙夷的严霜之色,虽说如此,仍是温婉可人到令人心揪的地步,只有熟知这位“小姑姑”的人如舒意浓、乐鸣锋,才会诧异于她也会有这么生气、这么充满针对性的时候。
“很像,但不是。”女郎又轻声强调了一次,就不愿意再看经坛里的女人一眼了,仿佛她是什么黏腻蠕动的蛇虺爬虫也似。阙入松从没想过,一名文秀如斯的女子,她的鄙夷轻蔑竟能伤人如斯,更甚一柄脱鞘贯至的破甲细剑,周身全是锋刃。
“她不是我嫂嫂,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梅大哥,你弄错啦。”说着牵起舒意浓的手,宛如梦游般,径朝堂外走去,旁若无人。“意浓,我们走,别待在这儿。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
乐鸣锋都傻了,虽说姑娘——山上人都习惯这么喊她,从舒龙生的时代便是如此——的“指认”完全符合阙入松的理想脚本,无论梅玉璁那厮原本想如何搅局,这下可说是妥妥的弄巧成拙。但毕竟戏还没演完,少主身为要角,起码得拿到天痴和智晖长老的认可方能告退,能当着梅玉璁的面是再好不过,起身欲拦:
“姑娘!还请留——”那“步”字还未吐出,已被舒子衿随手掀了个跟斗,快两百斤的结实雄躯“砰!”一声背脊撞地,几乎摔晕了乐爷,却分不清是袍袖抑或拂尘所致。
舒子衿见侄女一声惊呼哽在喉头,这才回过神来,回头见乐鸣锋哼哼唧唧半天撑之不起,淡淡一笑,轻飘飘道:“对不住啊,乐爷,我不是故意的。你莫拦我可好?我真的很需要……跟意浓说说话。你瞧,她都瘦成这样啦。”无比怜爱地抚摩着惊诧未褪的舒意浓的俏脸,眼神如梦似幻。
小姑姑并不常这样的,舒意浓心知肚明。然而一旦陷入这种状况,小姑姑就会变得极其危险,她一身惊人的内功剑术没了智性压制,直是信手伤人,堪称无坚不摧。
迄今她遇过的几次,都是小姑姑从恶梦中惊醒,却像无法真正脱出恶梦,最严重的那次甚至必须由墨柳先生出手,才能勉强制住小姑姑,在好当夜她没拿到白发剑。这也是为什么回雪峰不再安排仆妇侍女的原因。
阙入松自不知姑娘有这种臆症,今日还是初见,但他直觉姑娘对自己抱持防备和敌意,也看出乐鸣锋是被入体的真气堵住几处血脉或气门,这才撑持不起,没敢冒着加倍刺激她的风险上前,微一摆手示意乐鸣锋莫再动弹,放姑娘自去便了。
舒子衿决计不会伤害少城主,这是他唯一确定的事。“提审”的结果端视天痴和智晖长老信不信犯人是容嫦嬿,但舒子衿这下脱稿演出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疑似臆症的表现更是神来之笔——阙二爷若知天痴与高家四郎的关系,只怕这会儿心里已琢磨着如何庆功了。
却听一人怡然笑道:“子衿妹子此言差矣!在场众人,都是见过令嫂的,不说五官容颜有多像,就她这盯着你瞧的怨毒目光,我便不曾在第二人身上见过……你该不会从不知道,姚雨霏有多恨你罢?”却是梅玉璁。
舒意浓忽觉他的口吻异常熟稔,仿佛在哪里听过,虽然声音半点也不像,但语气里的那股黏腻阴翳,宛若游过苔藓湿泥的蛇皮表面,那透着腥气的湿滑令人极为不适。
更令她心惊的,是小姑姑不住发颤的湿冷手掌。舒子衿并不是真的梦游失神,她更像是被夹在现实和梦魇之间,只是一时无法完全返回现实而已,不代表她看不见听不着,现实里的一切是有可能刺激到她、把她再推回梦魇里一些,过于害怕的小姑姑就会做出更可怕的行径——
梅玉璁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玩火,舒意浓心想。但也可能他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外人不应该知道的事?
“那个女人……不是我嫂嫂!”舒子衿双手虚摀着耳朵,冷不防地大声说着,美眸圆瞠,两眼死死盯着斜前方的地面——她甚至不肯多看“那个女人”一眼——异常昂扬的语调充斥着绝不寻常的激情,恍若着魔。
“我嫂嫂……是世上最好、最美,最有教养的女人,她是我知道的……最好最好的人,她才……她才不会滥杀无辜,才不会杀害自己的兄嫂!梅大哥,求求你别乱说,就算是你,也不可以污蔑我嫂嫂……呜呜呜……”
“……住嘴。”
众人齐齐扭头。谁也料不到,居然是经坛内的女子开了口。
“别哭了,听得人心烦。”女郎沉声喃喃道,柳眉蹙紧,掩不住满脸的嫌恶。这绝不是囚犯应有的口吻,可见难以忍受,即使会危及性命,也没法再听舒子衿多说一句。
舒子衿浑身一震。这几乎是姚雨霏私下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声音、口气……连不耐都一模一样,她今天甚至听出了此前从未察觉的一丝隐忍,然而回首前尘,才发现嫂嫂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仿佛呼应着梅玉璁那句“你该不会从不知道,姚雨霏有多恨你”的刺人话语。
嫂嫂……为何要很我?
她忍不住回头,正对着披散的乌浓黑发之下,如剑破眼插颅的两道目光,霎那间竟有些恍惚之感。嫂嫂无疑是这样瞧着她的,一直以来都是,但她从未意识到那是怨毒。
“我很欢喜你哥哥,几乎是第一眼瞧见,心上便有了他。”经坛里的女人低声道:“即使他对我说不上好,总觉有些隔阂,但我想着只要我对他好,时日长了,他总能明白我的好,也像我珍惜他那样的珍惜我。”
舒子衿轻轻放开舒意浓的手,转身踏前一步,蓦地乌鬟飘飞,袍袖逆卷,堂中众人顿觉气窒,才惊觉这名娇弱秀美、爱哭爱笑,气质宛若少女的道姑竟是一名修为深湛的内家高手。
天痴双手抱胸,嘴唇动了动,似是说了句“有趣”,笑意微狞,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要学我嫂嫂的口吻说话。”女郎轻声道,卷翘的浓睫轻颤,不知怎的却予人毛骨悚然的强大压迫,直似山雨欲来,满室如凝。
姚雨霏没理她,自顾自续道:“真的时日长了,我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心里早已有人,任凭我如何揣摩,费尽心思做个好妻子,甚至脸面都不要,在床笫间极力讨好他,也没有用。”她淡淡一笑,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哀凉。
“你该看看他肏我的样子,屌儿半软不硬的,还有那股子说不出的嫌弃,仿佛我是头牲口还是什么,粗野得难以下咽。这样都能生出孩子来,是给老爷子逼的,可见他有多怕——”
“……住口!”
声未落人已至,舒子衿右手白嫩幼细的食、中二指一并,戟向经坛内的妇人,在场竟无一人看清她是何时、又是如何动身的,似急电奔雷,指尖剑气迸出,径取姚雨霏咽喉!
姚雨霏只觉喉间一凉,隐隐锐疼,一抹雪颈,些许的黏腻彤艳匀于指腹,痛感转为薄薄的热辣,已被划破一丝油皮,不觉心惊:“她……子衿是真要杀我!”惊吓过后,忽又狂怒起来:“你敢杀我……就凭你,也敢杀我!”豁出一切,不管不顾地继续说。
为她挡下逼命之危的,自是天痴。
比速度,僧人稍逊女郎一筹,但也仅是毫厘之差,天痴及时拦阻在经坛前,舒子衿的剑气却在及体前突然消失,又倏于他身后凝起,直标姚雨霏的咽喉要害!
天痴运起《青琐印》内气,劲贯于袖,肥大的织锦袍袖顿成一摞收束铁网,回身一荡间,将剑气“砸”了个粉碎。姚雨霏的颈伤其实是被散碎的气劲波及,才会是“擦破油皮”,只消天痴稍慢分许,或其凝于物中的真气不足以破坏剑气,姚雨霏就是个见血封喉的下场,绝无侥幸。
一招过后,天痴即知女郎实为绝顶的剑手,凝气成剑虽须有高深的修为,毕竟不算凤毛麟角,但那手不知是先散后聚、隔物伤敌,抑或是直接操使剑气转弯的法门,皆是闻所未闻,她的剑法造诣绝对比内功更高。
舒子衿的实战经验远不如他,此际却动了真怒,一心只想教冒充嫂嫂的恶毒女子闭嘴,不想再听到那浑似嫂嫂的声音和语气;对她来说天痴就是一堵高墙,不推倒便碰不到目标,还未意识到该忌惮此獠武功,剑指连出,嗤嗤嗤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这凝气成剑的功夫竟是不曾断绝,仿佛有用之不绝的真气。
阙入松、乐鸣锋俱是初次见她显露真本领,不禁相顾骇然,心中只有一念:
“姑娘……竟能与天痴正面一斗!”
巨鼓一侧的吊帘之后,侧身隐于券门内里,透过帘隙窥看着堂内的耿照,虽曾在回雪峰后瀑布内与小姑姑短兵相接,毕竟双方都无伤人之意,尽管舒意浓总是说“小姑姑剑法高明”,但他从未想过是高到了这般境地,不仅内外兼修,且招式精妙犀利,迫得天痴采取守式,就算考虑到他是为了保护经坛上的姚雨霏,但小姑姑毕竟不是他一掌就能迫退的对手,可见其造诣不凡。
若小姑姑有意,甚至毋须倚赖白发剑之锐,在瀑布那会儿都够杀他几次了——耿照忍不住缩了缩颈,顿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纵使感知不到内力,少年眼力犹在,看出天痴上人虽是一步也没退,在满堂嗤嗤纵横的无形剑气之下,周身不住绽出金红细缕,既像金鱼旋尾,又似袈裟抽丝,看着是屡屡被剑气削下衣袍条碎,其实是不得不然耳,无关胜负。
小姑姑的指尖剑气极其凝练,其长度便无实剑的三尺这么长,三五寸到近尺之间总是有的,天痴却是将内力灌入袍袖,使之无论在分量和真气的致密度上,都能与无形气剑一斗;后者是借物附劲,前者是直接以真气凝成;后者是凝力于三五寸之间,长不逾尺,前者却须将内力灌满肥大的袈裟袍袖,使之鼓如风帆,硬似铁网摞束,衣袍的其余部分是既用不着,兴许也不足以分力注入内息保护,自然是迎气剑而纷落……此消彼长,才得如此,非是天痴就此输给了小姑姑。
但宝冠华袍的僧人不选择凝气成刃,与舒子衿在同样的基础上一争雄长,固然受限于“姚雨霏不容有失”的严苛条件,也可能是以他丰富的临敌经验,判断在兵刃招数上毫无优势,只能以力破巧。
耿照再看得片刻,忽觉有异:小姑姑出招成圆,即使剑气无形,实际上是看不见其轨迹的,但她凝力的效果非比寻常,几已具形,剑气成形、拖曳而出的瞬间,空气里会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仿佛在午后骄阳曝晒之下,那种氤氲蒸腾的异样扭曲,那淡淡的晃动折曲全是虹桥般的圆弧,绕着她周身转,耿照由此得出了“出招成圆”的结论。
然而,随着女郎攻势堆叠,毫不放松,她的形影突然有些模糊起来,仿佛周身的空气里渗入了什么看不见的异质,越来越浓,越来越厚,以致行经的光线无不应势偏转,仿佛整个人渐渐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由蒸腾的热空气所裹成的圆球里,连帘后的耿照都隐隐有“吸不到空气”的错觉,堂内余人早已各自退到了屋墙边,远远避开战团。
只有天痴身后的姚雨霏浑无所觉,似乎她身前高大的僧人本身就是保护墙,小姑姑那足以扭曲、甚至抽走空气的异样剑弧竟影响不了她,女郎兀自滔滔不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你说我不是姚雨霏,我就说一件只有姚雨霏和你知道的事。”
不知为何,耿照只觉她的语气变了,仿佛又恢复成无际血涯被攻破前,那个半痴半狂、喜瞋皆艳的死海血骷髅,尽管从少年的角度看不见美妇人的面孔,但他完全能想像她美眸张扬、仿佛随时都会仰头狂笑起来的模样。
那乍听冷静低沉,其实隐隐透出疯狂之感的嗓音也是。
“那晚在巢鹤居,你忽然来敲我的门,没有请人通报,我是被镂花门外你带着哭音的‘嫂嫂’轻唤吵醒的。唯恐吵醒了孩子们,还来不及披衣点亮蜡烛,我便去开门,却吓了一大跳。”
月光下的舒子衿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下半身是赤裸的,无一丝余赘、甚至隐约能见得紧实肌束的平坦小腹,以绝美的曲线和角度没入腿心子里,更衬得耻丘的微微隆起小巧可爱,还有稀疏如女童的乌黑纤茸也是。
少女白皙的大腿内侧染着刺目的殷红,似乎延伸到了扁薄的股间臀后,腰部以上披挂着条条碎碎、一侧似还能依稀辨出袖形的纱衫,可爱的锦缎肚兜虽还穿在身上,然而颈绳松脱,无比狼狈不说,那皱巴巴的凄惨模样甚至还能辨出掌形,不用想也知道何以如此。
更要命的是她胸颈、一边的脸蛋和头发上全是血,就像有人提了桶血浆就泼她半身,从鲜烈的、铁锈般的呛人气息可知是新血,姚雨霏甚至感觉还是温的,只不知是少女的体温所致,抑或纯属错觉。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呜呜呜……为什么要……呜呜……”少女边哭边交替看着染血的双手,却明显回避着下身,仿佛不忍直视已然破碎的、不再完整的自己。
姚雨霏慌忙取了外衣为她披上,半哄半强迫地带着舒子衿回到案发现场。在挂松居华美的寝室里,兀自兽香袅袅、帐暖衾温的锦榻之上,她的丈夫全身赤裸,呈大字型地倒于榻顶,半身仰出榻缘,双目圆瞠,死前的难以置信犹留在尸体面上,瞧着既诡异又滑稽。
锦榻外的地上,舒子衿的腰带、裈裤、罗袜、软靴等被随意弃置,还有一件被撕烂的外衫,正是白日里姚雨霏见过的,少女穿在身上的那件。只是此刻全都浸在乌红的血泊里,仿佛连同时间一并被凝住了似的。
房间中央的铺锦圆桌上,满桌菜肴全没动过,一只金盏歪斜地置于地面,泼出的渍痕缩剩杯口周围的一圈,可以想像持杯之人被下药迷晕,横抱着被扔上锦榻,与其后发生的种种不忍卒睹的惨事。
“且慢……你是说,是舒焕景——”天痴或许是惊讶太过,一不留神“嗤!”被剑气削过左臂,几乎截下整幅袍袖,虽未见血,形同被废了两件格挡剑气的兵器之一,损失不可谓不巨。
而舒子衿却似乎充耳不闻,不知从哪段起便拒听女郎之言,只有出剑的速度与凌厉程度丝毫不减,双目定定注视着天痴,心念一专,口中不住呢喃着“说谎”、“骗子”、“快向白发剑道歉”之类。
天痴成了她一心所向的攻击目标,仅余一袖压力更大,所幸留的是惯用手,但也没法再吐出“舒焕景”之后的一串质疑,全心应对疯狂攒至的无形剑弧,还包括时不时射向背后姚雨霏的部分,奇招迭出,瞧得人目眩神驰,好看得不得了。
阙入松尽管被剑劲迫到了墙边,事关本城清誉,不能放任她涂污抹黄,勉力提劲喝道:“容嫦嬿……休得胡说!先城主的令名,岂容……岂容这般污损!”乐鸣锋若非修为逊于他,被风压迫得气息欲窒,早已开口骂娘。
姚雨霏仰头哈哈大笑,嗓音尖锐嘶薄。
“比起奸污亲妹子,用药奸污女童、死于马上风原来是更好的名声么?”女郎厉笑道:“不怪你,阙入松,因为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将舒焕景那死鬼的尸体塞回榻里,拉上帐帷,这才叫来容嫦嬿,让她找的翠环。翠环是我一掌打死,把桌上菜肴布置成一片狼藉,放上各种催情药也是我的主意,容嫦嬿其实是反对的。
“她以为时间拖得越长才叫来墨柳,越难掩盖舒焕景下药奸淫亲妹,却被舒氏女独有的‘肉剪子’断阴而死一事,但连这个也不是真相,而容嫦嬿并不知晓。”
“玄圃天霄”舒氏嫡裔的女子不得出嫁,须于回雪峰孤老的规矩,渔阳武林知之者众,并非秘密,个中原因自不乏好事之徒妄加揣测;在漫长的时光里,有不乏无视祖训嫁出女儿的当主,其后结亲的对象忽然暴毙,族中岂能没个说法?
只碍于玄圃天霄的势力和名气,却不好在明面上说,这个“肉剪子”的轶闻遂仅在台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流传着,与舒意浓的“妾颜”一样,成为世人消遣、意淫绝色佳人的谈资之一。
是以姚雨霏此说,并未震慑场上诸人,且不说亲身经历过的耿照,无论天痴或智晖长老,乃至天霄城的重臣们,其实多少都听过“肉剪子”的说法,只是信与不信而已。
“舒焕景那厮觊觎他妹妹的身子,已不知有多少年,又贪生怕死,岂能没有准备?”姚雨霏张狂的语声里满是冷蔑不屑,又似觉荒谬已极,说着说着便笑起来,笑完又继续说,透着难以形容的阴冷猥琐。
“阙入松,你可还记得在死鬼入殓时,套于他右手大拇指上,那过分宽大的薄钢扳指?当时套在那厮鸡巴上的,就是那玩意。”智晖长老听她又出露骨的言语,低头合什,轻诵佛号。
阙入松当然记得那物事。舒焕景喜爱畋猎,有各式用料不凡、作工华贵的玉扳指,他不明白夫人为何选用这副特别不合手的,直觉是姚雨霏怨恨丈夫,才故意为之,殊不知竟是淫具。
“为夺取亲妹妹的贞操,他也是费尽心思了。”姚雨霏冷笑:“但千算万算,没算着妹妹修为过人,才被肏到一半,便即痛醒,也没料到她毋须实剑,并指而出的剑气便能穿喉取命,让他死得无比丢人。
“他那根鸡巴的狼狈样,是我为取下钢环所致。此物不除,你们闭着眼也能猜到他肏的是谁,谁人的屄须得套上钢环,方能破瓜?我为她所遮掩的,并非是失贞的耻辱,而是杀死城主的大罪!此事连容嫦嬿也不知,你说我是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