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九十三章【第九三折 进拒亦我,通神得玄】
朝闻频频回避须于鹤的目光,低头掖笠,随后跟上。
游云岩到这里的距离虽不长,步行亦须大半个时辰,梅玉璁甚至没让他坐下喘口气、奉上茶点什么的,这是把朝闻当手下人使唤了。堂堂“高堡行云”嫡裔沦落如斯,委实令人感慨。
须于鹤回过神来,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一扳僧人肩头,唯恐惊动前头二人,低声急道:“三少爷!你这是……这是做甚?你们……什么时候走在一块儿了?”
朝闻挥臂甩开,垂首加步,居然打算来个相应不理。他少年出家,武艺根基也就比寻常老百姓稍好些,对须于鹤来说都不算事,手臂暴长,牢牢抓住他的上臂,急切之下忘了留力,朝闻吃痛皱眉,失声怒道:“放开我!”
前方梅玉璁已越过大半座庭院,闻声驻足,回眸笑道:“怎么,须长老还有事么?”朝闻还在犹豫着该如何回应,须于鹤已抢白道:“请梅掌门先行一步,我与大师说两句家常,问问少主的情况。”毕竟江湖混老,兹事体大,断不容朝闻轻易混过,说完便垂落肩头,似不敢与梅玉璁的目光相触。
这一半固然是畏威,另一半却也是刻意迎合,梅玉璁越看不起他,越觉得一切操之在我,越有机会让朝闻同自己说几句,反正不影响“大局”,区区老须还能飞上天不成?
万一梅玉璁不让交谈,显示山上必有风云之变,情势对四郎极其不利,才不许朝闻泄漏风声。若然如此,今日说什么也得上山一趟,决计不能让少主有个三长两短。
中年书生瞥他一眼,似对须于鹤的畏缩十分满意,怡然道:“闲话家常,也没啥不合适。我与子衿妹子在外等候,请二位把握时间,莫误了行程。”殷勤地挽着女郎,似是低声说着“我们走”、“小心台阶”之类,将宛若梦游般的舒子衿携出门去。
朝闻奋力甩开初老汉子的握持,兀自不忿,斜乜须于鹤:“老须,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这不是以下犯上么?”须于鹤不与他东拉西扯,低声凑近道:“三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四郎——”
“还不都为了四郎?”朝闻没好气道,瞟了眼堂外,压低声音。“我替梅掌门在山上安排些事,事成了,他便把夜韶庄送给我。老须,我过够自己种菜吃的狗日子了,有了这庄园,便由你来做庄主罢,我和四郎有处安身就行。”
这位三少爷不是能过苦日子的人,须于鹤也没真让他吃过苦,辟园种菜是前几年他自个儿提的,日常多是小沙弥在操持,几时累着了书画名手龙湫朝闻大师?须于鹤没天真到会为这般言语热泪盈眶,但梅玉璁拿着庄园四处套狼的手法他算是明白了,只不懂朝闻能替老梅办什么事,使得上这花花说帖。
劫持或暗杀血骷髅要卯上天痴的,朝闻也没那个本事,他怕连下毒都能毒死自己,梅玉璁城府甚深,不致识人不明,寄希望于不靠谱的朝闻。僧人被逼急了,目光游移,期期艾艾道:“就……就张罗间空屋子,不是啥大事。”
这也值得拿庄园交换?须于鹤差点没憋住笑。若非朝闻毫无野心,行云堡更无甚可图,他几乎要怀疑与四郎有关,只放不下心,一径逼问:“四郎当真无事?”
“能有什么事?”朝闻大翻白眼。“我下山时他还在玩小兵哩!只他有这份闲心,哪来忒好的命?”
须于鹤知他连谎都说不好,况且少主若有变故,山上也该派人来了,料不致慢于徒步而来的朝闻,宁定下来,心念电转,拉近僧人殷嘱:“一会儿路上离那女人远些,有什么不对,撒腿就跑,发生什么都不干你事,自有梅掌门应付。今日我便不接四郎来夜韶庄,万一那女人回来,此地也不安全。”
“……原来你先前说要安顿我俩处,便是这夜韶庄?”朝闻大皱其眉:
“那姑娘怎么了?瞧你说的。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须于鹤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明。
以他的武功造诣,自看不清舒子衿如何出剑,又何以每一剑都能抢先止于唐净天的要害之前……女郎的本事高出他的眼界太多,用不着多高深的剑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毕竟是“万剑”须雄——退隐后改名须纵酒的“云山两不修”之一——的亲侄,所练的投虹钩,正是脱胎自须纵酒赖以成名的《投虹剑式》,与渔阳剑圣莫壤歌的《四方风神剑》齐名。浸淫兵刃四十年,适才那场“白发剑作妖”的把戏对须于鹤来说,有一破绽大如磨盘,简直难以装聋作哑,视之如无物,那就是舒子衿从头到尾都准确握着剑柄的部位。
要阻止自行动起来的连鞘妖剑,双手握住剑鞘中段,腰腿运劲,毋宁才是更合理、更直觉的做法。
就像阻人行动,破坏其重心是最有效的手段一样,无论妖剑是基于什么原理做动,从配重的核心下手,就算是剑灵也会倍感困扰吧?
此节一旦想通,便会清楚意识到:从头到尾就是舒子衿一边出剑制敌,一边不断阻挠自己,至于女郎是如何办到,只能说她的剑术已高到就算是这般胡搅蛮缠,唐净天也无力撷抗,真要杀他只须一剑,差不多就是眨眼工夫。
这并非须于鹤的错觉,与他并立的寇慎微在斗剑展开不久,便面色骤变,颀长的身躯微微发颤,指掌始终在“要不要握住腰际的算盘”间犹豫不定,唯恐落在她眼里,反激得女郎发狂……那会儿须于鹤都还未意识到,这一切原是女郎一人的独角戏。
修为更高的管中蠡、何曰泰等,业已面无人色;连一贯轻松惬意、甚至有些轻佻的落鹜庄之主怜清浅亦敛起笑容,紧皱的眉心泄漏一丝疑惑,不知是在想“天霄城既有此女,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抑或“她何时会杀了我们所有人”,但无论是哪个,答案都极之不妙。
——剑术通神。
须于鹤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这四个字,只想发笑,无奈半点也笑不出。
他叔叔追求了大半辈子,始终难以企及的境界,没想到竟会在这种荒谬绝伦的情况之下、在这清丽绝俗楚楚可怜的女子身上见得,更没想过亲睹之际,自己吓得双腿发软,抖若摇筛,不是剑法太高明了,而是这般高明的剑法竟掌握在一个疯子手里,疯到一边杀人一边救人、自己阻止自己,却浑无所觉的地步。
以舒子衿出神入化的剑技,若她有意,能杀掉这屋里的所有人,不比碾死一窝蚂蚁费劲。
她的柔劲虽然十分怪异,但纯论修为,有没强过唐净天尚且两说;便不提受伤的何曰泰,管、莫俱非泛泛,遑论始终都未显山露水、似练有长春术的怜清浅。可惜在“唯快不破”四字之前,再高的内家修为也没用。
女郎不惟剑快,剑法亦远超众人所能想像,要说有什么特别令人迷惑之处,就数这“自己阻止自己”的怪异举动——舒子衿若是口蜜腹剑、虚伪做作的类型,还容易解释得多,不外乎猫戏老鼠、用心歹毒之类,没甚好说。
偏偏她的反应不似作伪,女郎大概是全场对“白发剑作妖”一事最深信不疑的一个,显然这还不是孤例,起码不只发生过一次,女郎因此“经验丰富”。她是真相信妖剑有灵,铁了心要惩诫对自己无礼的少年,在他诚心致歉、痛悔前愆前,须阻止白发剑铸下大错,以免它忿而斩杀了唐净天——
面对这种心识的异常,须于鹤较余人更有经验:四郎有时会自说自话,通常是犯错受到责备,又或有不熟识的人侵入生活的领域,令少年压力陡增,高唐夜便会幻想出另一个自己,通过对话来消除压力。
这种时候,试图沟通或打断他是毫无意义的,高唐夜会交错使用不同的声线、语气,如双人吵架或斥责某一方般快速进行对话,旁若无人,直到压力缓解下来。在莫婷母女接手治疗前,旁人只会一味叫他闭嘴,别再做出异常的举动,往往适得其反,使情况变得更糟。
(……有没有可能,舒子衿也是如此?)
从臆症的角度来看,一切突然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舒子衿承受压力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无法满足于彼此对话,需要更高强度的刺激方能排遣。而她超乎想像的内外修为,以及至为单纯的心思,又能满足“左右互搏、分心二用”的严苛条件,使之成真。
毫无病识感的女郎,笃信是剑欲杀人,而非自己;是剑要冒犯她的少年诚心悔过,不是她无故遭人诟骂、乃至刀剑相向,受伤的内心亟需平复……内外诸般条件汇聚之下,“白发剑作妖”异象于焉诞生。
须于鹤不知梅玉璁有什么掌控她的厉害法门,然而舒子衿一旦失控,十个梅玉璁也挡不住,才叫朝闻离二人远些,苗头不对便即逃跑,以免无端送命。
朝闻知老须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如此恳切,足见赤诚,对于背着他接受梅玉璁的笼络,益发愧疚起来,无言以对,胡乱挥手:“行了行了,我自己看着办。你再找时间上山瞧瞧四郎,莫大夫说有事与你商量。”
“老的还是小的?”须于鹤一凛,本想怪他“你怎么不早说”,但朝闻沉迷书画琴棋,一门心思附庸风雅,能记得就不错了,又把话吞回肚里。
朝闻自不知他心中计较,皱眉道:“自然是老的,今年还没见过莫婷哩。”
须于鹤松了口气。莫执一找他,那就不是四郎的事了,约莫是拜托自己买酒或药材之类的零碎细琐,唯恐梅玉璁等久候,匆匆结束对话,打发朝闻离去。
◇◇◇
耿照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与女郎重逢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是身在鼓中、隔着鼓皮,于她浑无知觉的情况下,重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舒意浓。
虽有张下颌尖细线条姣好、只差一点就会变成猫儿脸的完美杏子脸,贪嘴爱吃又正值青春的舒意浓,可说是丰颊隆准,脸蛋和奶脯屁股一样丰盈有肉。才大半个月未见,这张姣妍艳丽的“妾颜”明显清减了许多,几乎有些猫儿脸的感觉了,卧蚕益深,更别说一落座便发起呆来,神情木然,眸里一片虚无,与入堂时的从容直若两人,瞧得耿照无比心疼。
墨柳先生身上有伤,未上游云岩情有可原,却于理不合,很难想像他会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耿照心念微动,凝眸望去,果然见得立于堂外的几位从人里,似有两绺额发扬动,但散发的主人乍现倏隐,谁也没留意到少了一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糟糕。耿照心底一沉,看来天霄城打算来阴的,借口探望,实为行刺,要彻底让姚雨霏闭嘴,教祸水无论如何都引不到玄圃山。天痴便在左近,即使强如墨柳先生,这计划也太过冒险,况且耿照不以为他们能说服姐姐弑母,更可能是墨柳、阙二爷等私下议定,诓少主上得游云岩,见机行事。
且不说行刺失败,墨柳先生与天痴动起手来,不管胜负如何,总不能屠光整座山头,此事传入江湖,天霄城坐实各种阴谋指控,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事成,回去又将如何与姐姐交待?这才是会让天霄城从内部崩溃的巨大伤害,聪明如墨柳、二爷,又岂能不知?由此可见家臣们的绝望,不惜铤而走险。
不行,一定得阻止他们——耿照正绞尽脑汁苦思良策,突然那名唤“止澄”的灰袍僧人由前院疾趋而入,冲智晖长老合什行礼,恭敬道:“住持,上人到了。”众人闻言,无不随智晖长老起身。
虽然老僧频频招呼“大伙儿坐啊,老衲去迎师弟便了”,但天痴上人之名威震武林,哪个能坐在位子上悠闲地等他?全都出堂去迎接,无一人留下。
耿照把握机会,对石欣尘低声道:“姑娘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捏了捏女郎滑腻温软的小手。石欣尘欲言又止,只点头轻道:“我在这儿等你。”便不再言语,只度了一缕真气进入他体内,便即放开,温顺如小羊般。
耿照乘着血沸,从鼓皮的十字缝间爬出,着地一滚,已自垂帘下穿出,疾若奔狐,起身时赫见另一侧廊间,扮作天霄城从人的墨柳先生左掌还包着绷带,迸出的杀气已然压得两名棍僧目不交睫,动弹不得,以致耿照这侧的看门僧人迟了片刻,才惊觉前方忽又有一名少年现身,眦目欲裂,便要张口。
耿、墨二人交换眼色,齐齐动身,墨柳倏然便至己方一侧的僧人面前,右掌欺入臂间,圈他颔颊往墙上一撞,那人哼都没哼,便即瘫倒。墨柳靴跟一勾,反足顶起将坠地的短棍,连人带棍轻轻偎放在屋墙边,仿佛搁下的就是只旧麻袋。
耿照得石欣尘度入内息,热血半沸,点足掠至那僧人止砚的面前。止砚的功力只略逊止澄半筹,修为较对厢精擅外功的止如更深,临敌经验却不如带艺投师的止如,眼见少年一拳捣向面门,本能仰头,短棍横架,应变算得上不过不失,中规中矩,既不让拳势迫近,横架亦可却敌于一臂之外,教短棍有用武之地,已不逊正宗武门出身的入室嫡传。
岂料拳到中途易为掌刀,不知怎的如蛇连曲,身臂极其怪异地绕过了短棍,莫名其妙便一刀斩在僧人颈间。
止砚眼前一黑短棍脱手,耿照揪住他的衣襟,听风辨位,反手接棍,同样也是连人带棍放落一旁,没出半点声响;抬见对面墨柳捏断铁闩锁,推门闪入,暗叫不好,飞身越庭,跟着窜进房内。
止如负责看守的是方骸血,耿照一见榻上那拥被侧卧的身形起伏不似女子,如释重负。二选一都能猜错,可说运气背极,墨柳怒上眉梢,扳住“肩头”的瞬间脸色又变,袍袖一扬,掀起的棉被里几只枕头、揉作一团的衣裤等冲耿照飞去,哪见得有人?
耿照避过衣枕,接住一枚飞来的硬物,摊手见是只陈旧的红锦囊,已呈深赭的丝绦看得出是颈绳一类,居然是个护身符,才想起在山下遭遇方骸血时,似在他褴褛的衣衫间见过;囊中所贮摸着像是枚略厚的铜钱,手感沉甸,颇有分量,只是这会儿也没心思打开细瞧,径自收入怀中,目光却不敢稍离墨柳,微微摇头,示意他勿要冲动。
墨柳先生眸光精亮,冷冷盯着少年,不知是问“方骸血呢”、“你怎么会在这儿”,抑或“你在此做甚”,但两人均知良机稍纵即逝,要想不惊动天痴而取姚雨霏之命,成败便在这须臾间。
中年文士无声无息扑向少年,耿照没敢保留,运起仅余的血行之力施展“非为邪刀”,着手处竟无血肉之躯的实感,布帛迸裂,旋即被一团暴绽的棉絮所裹。
原来墨柳动身之际,将榻上的被褥攫于身后,至耿照身前时冷不防旋出,如渔人投网,自己乘隙从一旁的窗牖“泼喇!”穿出,不顾破窗的声息惊动前头,倏然掠至对厢,扭断门锁双臂一振,门户随之洞开;屋底正对着铜镜整理衣发的女郎闻声回头,看清逆光而入的来人面孔,吓得坐倒在地,粉面刹白,顿失血色。
耿照挥去棉絮残被,急急追赶,入屋时见墨柳先生右手食、中二指并戟如剑,额前两绺垂发无风自动,倏然飘扬,浑身真气鼓荡,已然阻之不及。
姚雨霏正欲闭目,骤见少年现身,眸底露出一丝宽慰笑意,泪水滑落面颊,闭起美眸待死。
天痴跨过高槛,冷冷扫过天霄城众人,连驰名天下的“妾颜”都没能让僧人的视线稍作停留,红颜于他竟如白骨,径对智晖长老哼道:“正喝着酒,有甚紧要之事,非让我回来?”瞥了止澄一眼,冷道:“有他还不够么?谁想惹事,先与止澄打一架,不行再来叫我。”止澄哭笑不得,只能低头合什,连诵佛号。
智晖长老忙回头对众人陪笑解释:“不是真喝,不是真喝!是药草浸成,并未犯戒,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天痴理都不想理他,正欲离去,忽眉目一动,眸光似眺往后进。
阙入松并未听见什么动静,仍不敢大意,与乐鸣锋交换眼色,趋前行礼:“在下钟阜阙入松,见过上人。今日敝上前来,有一物欲呈上人,若能与贼首对质,自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能亦即不妨,只须上人、长老与本城做个公证,劫远坪会上我天霄城将示以众人,自证清白。”
天痴剑眉微挑,哼笑道:“我师兄说了,那妇人确是姚雨霏,捐了忒多香油钱的贵客,不会错认。我若说不看,想必你们也是不服的,有什么花样拿上来罢,要是不好看,平白误了我喝酒下棋,莫怪老子!”笑得露出霜亮白牙,裹胁之意再也明显不过。
阙入松连称不敢,以眼神向舒意浓请示过后,轻轻击掌,从人呈上一只木箱,打开后赫然便是取自悬空栈道密室里的刺针面具。
锦缎衬垫内除了面具之外,也嵌着一枚泥模,眉目宛然,其上遍布针孔,看似自面具上倒模而出,方得如此。
舒意浓向墨柳、阙入松等揭示密室藏物之后,见多识广的二爷灵机一动,重金寻来配方,调出的泥灰十分坚韧有弹性,不只适用于无针之面,连布满针尖的面具亦能倒出完整泥模,见证了容嫦嬿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姚雨霏的。
携来的另一只多层木箱中,依序排列不同时期的面具泥模,开启时机簧转动,层匣“喀答答”地自动分成了两边,由左至右并排罗列,能看出女人的五官轮廓慢慢转变;及至没有针孔的最后一张,恰与内院所囚女子一模一样。
此匣乃是阙二爷特别订做,自是为了在天下英雄面前展示时,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一目了然,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天霄城、酒叶山庄的财力,聘请巧手匠人逆推进程,罗织出这一套“证据”来,也不是不可能。
但东洲的书画篆刻等技艺,无不以写意为美,不兴写实。便有巧匠,没有个活人参照,一时三刻也变不出如此肖真的面具,这都还没提到阴刻的难度,岂只倍于阳刻而已?血骷髅囚在锭光寺中,除非智晖长老或天痴也是共犯,否则这个“不是不可能”,其实就是不可能。
况且阴模上的岁月痕迹,也能证明此非新造。虽说作旧一向都是赝品行当的学问之所在,但还是那句老话:是不是伪造,仍有品鉴的标准,没有行外人想得那般模糊暧昧,谁来都能指鹿为马。
按阙二爷所说,这组面具是成套的,可视为是整个“变脸”疗程的注脚。若面具经天痴认证,甚且就将其一留在锭光寺中,这样一来,便再无人能质疑证据的真伪。
天痴出家之前,即以藏书众多、精擅书画篆刻著称,与之酬唱的挚友当中,还有“布衣名侯”石世修这样的人物,说到古玩鉴伪,那还真不是普通人。他拿起面具反复观视,明显也来了兴致,片刻才以阴模外围那圈薄薄的镶铜示人,沉吟道:
“这个包边,瞧着像是南边来的手法……此物莫不是南陵那厢所造?”
阙入松抱拳道:“上人果然眼光独到。”遂将于好以“容嫦嬿”的化名混进天霄城之事娓娓道来。他专等天痴提及南陵,才把话头引到于好处,自也是经过缜密的沙盘推演。
天痴当然见过石世修最宠爱的小妾。
石夫人言韫辉文武双全,落落大方,昔年出入四病聚会,颇得众人敬重。对夫人新逝不久、石世修便纳妾一事,樊轻圣很是不满,但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兄弟也说不上话。只是樊、张、诸葛三人自此对这位小妾没什么好印象,石世修就算有想仿言韫辉故事,把于好拉到聚会上的意思,终究是碰了一鼻子灰,连张冲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在僧人的零星记忆里,那名据说来自南陵的白皙少女,确实是腰细腿长,身段出挑,就像年轻许多的言韫辉,纵与渔阳土生土长的北地娇娃相较,个头也是丝毫不逊。胸乳之盛自不在话下,整个人就是石世修最爱的那种调调;若再添上十几二十岁,确实是后进禅房内所囚那名美艳妇人的身板。
天霄城与不应庐毫无交集,阙家二郎虽拜在石世修门下,约莫也就是记名弟子一类,石世修那厮收来讹钱的,不可能与山主的小妾有什么接触。于好既非成名人物,顶天就是名家伎,料舒意浓的家臣编不出如此齐整的谎话来,看来于好离开舟山后去了天霄城一事,应是实情。
至于面具是不是她从南陵携来,甚至是不是她的,光从这份“证据”上却是看不出。天痴将面具扔回箱里,点头道:“甚好,这玩意儿暂时由我收着。一会儿贴上封条,搁在我房里。”末两句却是对止澄说,说完便双手负后,大步穿过人群走进堂内,当真是旁若无人。
虽说原本也无人敢阻,但天痴的速度并不快,也没见使什么身法,阙入松却是等他从身边走过之后,才转过“阻止他”的念头,僧人的速度竟比动念还快,却不知眼睛又是如何跟上;这种感知时序错乱的异象,本身就予人极震慑的效果。
天痴本吵着要走,忽又赶着进去,显是察觉了什么,阙入松强捺冷汗悚栗,唯恐同僚的行动被僧人撞破,扬声道:“上人……请留步!”一边追过了去,乐鸣锋和舒意浓亦快步尾随。
天痴已至经坛前,闻声霍然回首,宽大的金绣红袈裟猎猎激扬之间,阙入松顿觉一股大力当胸撞至,又像袍袖间忽递出一柄实剑,就这么自眉心贯入……回神发现自己跌坐在太师椅上,这会儿是真的冷汗激涌了,虽内外无伤,却有种浑身提不起劲的虚乏之感,暗自心惊。
乐鸣锋的修为虽不如他,毕竟江湖混老,早在僧人转身时便横臂挡住少主,二人均在槛外,不若阙入松首当其冲,倏忽被气机放倒。
天痴笑容甚狞,斜乜着坐倒的锦袍男子,怡然道:“你喊我?”眸中无一丝笑意,瞧得人心底凉透。
阙入松深庆自己未携兵刃上山,如适才那般杀气及体,他可能会在无意识间拔剑,给此獠耍泼的借口;定了定神,并不勉强起身,以免益显狼狈,坐直身子,从容开口:
“除交付证物外,敝上还想与贼首一见,当面对质,揭穿她冒名顶替的歹毒心思。不知长老与上人……是否允可?如不允,本城亦能理解,是阙某有僭,还望二位海涵。”
这就是先前那知客僧一口一个的“提审”了。问题在于:天霄城在这案子里并非原告,而是被怀疑与血骷髅勾串的一方,便要提审也轮不到天霄城来审,反而该极力回避,避免瓜田李下。
只因“玄圃天霄”非比寻常,不是谁来都能状告它勾结邪教,祸害武林,理论上来说,即使是身为告状一方的反天霄城阵营,也不能在没有公证的情况下审问血方二人,以免落人口实,说什么屈打成招。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劫远坪大会之上,当着天下英雄、武林公证的面前,双方论它个清楚明白。在此之前把人交给锭光寺看管,正是为了确保谁也无法接触两名在押的两名重犯,影响证词——而得以提供这份保证的,正是“北域第一人”的强横武力。
阙入松的要求,毫无疑问将被拒绝,这点所有人无不心知肚明。智晖长老收了天霄城的钜额礼敬,只负责把人带到八达院前,但不保证能见到人,付钱的一方其实也没打算见;双方明买明卖,银货两讫,智晖长老因此口碑甚佳,决计不能说是奸商。
天痴拒绝“提审”之后,精打细算的阙二爷肯定得掰扯一阵,以免礼敬打了水漂,天痴约莫是想到要走完这个流程,宁可与人下棋饮酒,现身时才会这般烦躁不耐。至于智晖长老的陪笑讨好,也是这场戏的一部分。
岂料宝冠金袈的僧人口诵佛号,合什顶礼,笑道:“这有何难?我且将那女子提来此间,你们双方好好对质,看她究竟是容嫦嬿呢,还是姚雨霏。让我干这个不就是当狱卒么?这差使我可拿手啦。”众人全都傻了。
阙入松与乐鸣锋面面相觑,只有舒意浓精神微振,赶紧抱拳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大师了。”显然不知后进厢房里正发生什么事。阙、乐阻之不及,天痴仰头哈哈一声,袍襕一振,掀开鼓边吊帘,倏地消失无踪。
耿照已不及扑上前,遂抄起烛台,使劲往墨柳先生背门掷去!
中年文士霍然转身,剑指交错间,锋锐无匹的剑劲已将铜烛台“嚓嚓”削成几截;膝顶足勾,袍袖一卷,四分五裂的烛台碎块一股脑儿扫至床榻,撞入绵软的被褥里,竟未发出多少声响。
便只一停,耿照的掌刀已欺至中年文士面门,激得他须鬓逆扬,墨柳先生的身形却突然散叠着数重残影,刀劲就这么透影而过,悉数落空;与此同时,耿照搂膝自他胁下钻过,抱着闭目等死的姚雨霏往后头一滚,亦摔于榻上被褥间,幸未撞上断口锐利的烛台残件,否则非死即伤,绝无侥幸。
姚雨霏嗅得熟悉的肌肤汗嗅,睁眼见是耿照遮护自己,她在梦中不知与少年温存过多少回,即使置身古刹、已接受自己的待罪之身,梦醒仍禁不住将手埋入双腿间,死死咬着被褥不敢呜咽出声……但她没想过耿照真的会来。
此际复见背影,悲从中来,心底甚至隐有一丝忌妒起意浓丫头,怎就偏教她觅得了这般情深义重、本领超群的好郎君?
然后便见得耿照的背衫“嗤!”裂开大缝,由左肩斜至右胁,锋锐得似以屠刀批开,一条怵目惊心的剑痕自缝内横过少年身躯,入肉非浅,鲜血遽涌如泉,然而又从肩头处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愈合,一如当日车内所见。
耿照身子微颤,即使身负蛁血奇能,毕竟剑创就是剑创,该疼还疼,但他忍着疼痛全力戒备,手眼身躯无不对正墨柳,丝毫不敢松懈。
失了碧火神功的感应,他并未防到墨柳先生这横里一削,万幸掌刀只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的是滚到后头带走姚雨霏,鬼使神差地避过墨柳的无形气剑;若非如此,早被拦腰砍成两截,墨柳出手竟是毫不容情,无论是对他抑或对女郎。
“……让开!”墨柳目露凶光,咬牙低咆道:“再碍事,连你一块杀!”
“且慢。”耿照忍着背门剑创热辣辣的锐疼,以及伤口急速复原的丝痒,沉声道:“墨柳先生,我有万全之策,毋须牺牲夫人,请你信我!这儿是个圈套,对厢方骸血人已不见,而天痴命我一个时辰内不得离开,否则要杀尽七玄之人……我出现不妨,先生却不能身在此间,为天痴所见。”
“天霄城赌不得。”中年文士额发微动,周身真气再度化形,似有实体。“让开!我不会说第二次。”
“姊……少城主不会同意的,你比我更清楚。”耿照静静地说。“纵使逃过这劫,却势必种下家内分崩离析的种子,此为贼人真正的算计,才是天霄城的不复之劫。若团结一心,纵与天下为敌,未必守不住家;天霄城的条件和处境,难道会比‘邪派七玄’艰难?”
他特意将“邪派”二字咬得清晰。墨柳知他思虑周密、秉性坚韧,不是那种空口说白话的妄人,闻言不禁踌躇起来。
“别骗姐姐,这是她最在意的事,你不会想失去她的信任的。”耿照正色道:
“此间事了,我必亲至阙府,向少城主、向墨柳先生说明计划。我等还未走到绝路,尚有胜机,切莫再中敌人的离间之计。无论发生何事,我都无背盟的打算,迄今依然如此,先生难道不是么?”
天痴踏上廊间,见隔着中庭的两间厢房都被拧断铁锁,止砚、止如双双倚墙昏厥,胸口起伏平稳,明显无性命无忧,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耿小子行事稳重,都把人打晕了,搜出钥匙,起码能打开方骸血那间,何须毁坏锁头?此事必不是他……但天痴其实毫不在乎。
他对渔阳武林的形势半点不关心,死便死耳,哪个不是路边一条?明矶伤残如斯,僧人巴不得全武林都给爱徒填命,起码陪着一块儿断腿残废,才叫公道。
陆明矶是比他们……不,甚至是比天痴自己再好上十倍的人,心怀仁义,勇于任事,视人如亲,虚怀若谷……凭什么是明矶落得如此下场?这杀千刀的贼老天,毫无眼色,也有脸说他妈捞什子公道!我呸!
他不只一次责怪自己。当初,就不该传他武艺,遑论衣钵;不习武,明矶会是出色的僧人,就算仍还俗娶了贺铸源的咬舌子女儿,也会是好丈夫、好父亲……不对。不习武的话,贺铸源根本不会把女儿嫁给他,说不定便逃过此劫了。
就算明矶此生再不肯见他,天痴也毫无怨言。不会有人比他,更想抽自己耳刮子了,换作是他遭逢劫难,都不知要多怨恨将自己带入武道的师傅;明矶没出半句恶言,只不欲见他,这有什么?这孩子连怨愤都温柔到令人愧疚难安啊!
为此僧人无法原谅方骸血。无论如何,小畜生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你不能杀他。”当智晖这么说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说过,我可以要求你一件事,无论何事你都能办到么?这便是我的要求。”
天痴感觉血液冲上脑门,连揪紧的指甲刺入了掌心,他都没感觉疼痛。若非念及圣僧之故,他差点当场便杀了智晖。
“为什么?”一字一句迸出唇齿,僧人怒极反笑,杀气几乎化成实体。
“因为试图杀他的后果……”智晖空洞的眸焦落于虚空处,语气难得地沉落下来。他从没听过脑满肠肥、俗不可耐的白胖老僧用这般口吻说话,一怔之下,才发现气机于他直若无物——这就是修为的差异。
若说当初的挪石赌约,是智晖取巧赢得,那么这些年来,老僧的修为终是超越了他,直到此际天痴才确认这点。
“……我们承担不起。”
不计武技和临敌经验,两人四掌平平对轰,眼下他或许已不是智晖的对手。这般俗物,如何摒除诸般杂念俗务纷扰,将内功练到了连“北域第一人”也难以企及的境地,而不教世人所知?比起预知之能,智晖不啻是圣僧真正令他时时仰望、心向往之的成就象征之一,这样的识人眼力、化腐朽为神奇般的有教无类,岂非是真正的神人?
狂怒令天痴不在意智晖的修为有多可怕,不理圣僧还留了多少度厄减灾的厉害手段给他,呲牙狞笑:“什么后果?”
端视智晖的回答,他今天也许会和方骸血那小畜生一起自世上除名。再加整座游云岩上的所有人,天痴也不在乎。
智晖抬起眼帘,混浊的细小眼瞳一翻,竟透着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
那并不是威胁,更像是悔恨……或恐惧?不是心惊胆战的惊怖惶惑,而是见识过命运之类的强大异力,终于理解自身的渺小无力,且接受了它,所透出的那种平静淡然、仿佛面对山川星辰般的谦卑和敬畏。
天痴深知这种感觉。每回面对圣僧,他都抱持着这般敬畏。
“他于此时出现,便是后果。”智晖垂敛视线,喃喃低道:“是老衲当年一时糊涂,所造成的后果。”
天痴怀疑过诸葛飞絮的神秘消失,是智晖暗中搞鬼,譬如拿靡草庄本代独传的性命,卖诸葛残锋个好价钱——此番推论要说有什么破绽,便在于诸葛残锋绝对是世上最糟糕的买家,现在两说,但起码那会儿他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提议。
既无好价,智晖卖与何人?
现在,天痴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是你偷偷放他走——”僧人只觉毛骨悚然,荒谬到忍不住狂笑出声:
“是你偷偷杀了他!只是那小畜生不知为何,居然又活转过来,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智晖没再接口,低诵佛号,缓步离去,颟顸的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要说到杀人,你可是大不如我——天痴冷冷哼笑,从那时起便开始思索,如何在不违背誓言的前提之下,教方骸血那小子付出代价,还明矶一个公道。
为此他需要小畜生暴毙时,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在杀人现场,哪怕智晖一口咬定是他,也找不到支撑指控的证据。当然还要一个现成的“凶手”,动机充分,形迹可疑,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个倒楣蛋,像是某不请自来的七玄盟主,或记恨方骸血闯山刺杀、派女儿前来报仇的某山主,就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疑犯名单上再添几条,简直不要太妙,天霄城众人瞧着是有想法的,欢迎共襄盛举——僧人推开无闩的厢房门牖时,心里兀自哼着小曲儿,他已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直到瞥见房内只有耿照和妇人,俊脸才为之沉落,差点脱口问出“坏锁的那个王八蛋呢”,最后硬生生忍住了。
房内仅有一个明显的呼吸心跳,自属于那名尚不知是姚雨霏或于好的毒妇;耿小子的呼吸悠长,几不可辨,这是修为深湛的征候之一,然而心跳声异常有力,脉动如擂鼓,算是极具辨识度,初识时天痴便留意到此节,这也是他听出耿照藏匿于高唐夜的小人房里的关键。
捏断锁闩之人的声息,天痴在屋内未曾闻悉,但知道他决计没走远,这是顶尖武者的直觉,不需要根据,不是对方犯了什么泄漏行藏的错误,单纯出自同类相知的野性本能。
他不介意同这厮打一场,但不是现在。
方骇血的失踪,得再晚些被发现才好,最好晚于他从龙湫堂被召回八通院的路上,悄悄绕到侧厢,入窗掳走方骸血,再以自朝闻房里随处翻出的挂锁,取代遭到破坏的窗锁挂回去,布置成密室的时间,否则无法摆脱嫌疑——虽然他是头一次离开龙湫堂时犯的案,不是这会儿,但细节大抵如是。
“夫人,”他仿佛看不见现场凌乱的打斗痕迹,看不见廊间昏厥的两名棍僧,更看不见将妇人遮护在身后的少年,对姚雨霏冷道:“我奉住持智晖长老之命,请夫人移驾堂前一叙。夫人请。”照本宣科,毫无热情,只有眸光移向耿照之时,才露出一丝心照不宣、明显带着胁迫与嘲弄之意的狞笑,恍若兽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