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九十二章【第九二折 劲如离火,白发红颜】
雷阴县城郊夜韶庄
唐净天说动手就动手,分量惊人的石剑自他手中抡出,仿佛不比根竹筷稍沉。
莫说在座诸人无一赶得上少年的迅疾,就算赶上了,谁能当此雷霆一击?连背着百兵辟易的罕世奇珍“万宝彀”的何曰泰被他随手扫中,都要当场呕红,持宝彀正面挡他一掌,十指指甲更应势爆开,况乎这娇滴滴的道姑?
虽说香消玉殒至为遗憾,但梅玉璁倚仗少年惊人的武艺,眼看要拿下话事权,成为反天霄城阵营的头儿了?若能教他与玄圃舒氏结下不解之仇,双方不死不休,非得倚仗同盟之力,势必得吐出更多好处,以为交换,同时也是制衡。
场边只有六花剑不存这般心思,除了使飞剑的绿牡丹怜醉醒依旧面无表情,三菊纷纷掩口惊呼,扭头闭眼;洛芳与雄红双双蹙眉,前者不忍,后者却是不忿。
怜雄红最看不得恃强凌弱,如非行前主人殷嘱,未得胡媚世之命,不可专断独行,女郎十有八九是要出手的,至于打不打得过,则全不在她的考量内。
怜洛芳身为牡丹三胞胎的长姊,算是摸透二妹的性子,动念即出手,牢牢挽住她,娇躯挨紧,不让妄动。
眼看石剑挟狞恶劲风,便要将柳腰斫断,舒子衿大袖圈转,一蓬狐尾似的雪白暴绽开来,缠上灰扑扑的百斤石剑,旋转之势未减,飕飕劲响不绝于耳,与其说是风声,更像旋搅摩擦所致,半天众人才意识到那股异样的丝白是拂尘。
但见女郎臂转、身转、拂尘转,一身玄素顿如银环蛇般攀缘旋绕,予人“沿着剑臂逆行而上”的错觉,望之极妖。然而,哪怕她身板再纤薄,偌大个人也不能如无脊之蛇缠上石剑,众人不禁霎了霎眼,才发觉转的不是女郎,而是唐净天——
也不对。或许……是两人都在旋转,越转越快,彼此攀缘,瞧着才像两条无尽交缠的巨蛇?功力最差的三菊瞧着瞧着,“呕”的一声齐齐掩嘴,低头干呕起来;须于鹤顿觉天旋地转,几乎立身不稳,又是寇慎微伸手拉他,免得老须“咕咚”一声翻身栽倒,但高冠重袍的冷面老者亦别过头去,不欲多看,额际微见汗渍。
只有管中蠡看得一清二楚:是舒子衿以某种四两化千斤的手法借力打力,拂尘看似被石剑扯动,实则将少年施于剑上的巨力还施彼身;唐净天越想甩开女郎,剑上反馈的力道便越惊人,不知不觉身随剑转,足下已拿不住桩,不由自主地踮脚飞旋,似将离地。
鸣珂帝里的邑宰至此始信,此女确是当年荡平白骨岭的“二十四番花雨剑”,绝非冒名顶替之辈。
白骨岭地处偏僻,既非世家所领,左近并无根基稳固的大派,亦离最近的官衙府署有十数里之遥,但这并不是这帮匪徒无法无天的最大仗恃。
“鬼车侯”萧佛现于黑白两道名气不显,不是亮出万儿就能令人退避三舍、止婴孩夜啼的那种邪首,但这是他刻意低调所致,目的在于降低行恶的风险成本,终于一手缔造了白骨岭周遭百姓的无尽苦难。帝里会留意到萧佛现,盖因有相识的武林侠士插手白骨岭事,死得极惨,长老遣人打听,始知“鬼车侯”种种骇人听闻的恶行。
据说萧佛现貌如妇人,十分姣妍,身子纤长,这点也颇具女子况味,却有与之绝不相称的怪力,不知是天生膂力过人,抑或修为深厚所致。
此人有病态的毁物癖,被他奸淫过的女子无不死状骇人,那些恐怖的伤损俱都是生前造成,无法想像她们经历的痛苦。被萧佛现杀死的侠客及其从人,遗体全都被炮制成女体的模样,那些个填物隆成的“胸乳”、变细的“腰肢”等,据仵工研判皆非死后才造成的,更别提腿间业已不存的雄性象征——
此番失败的“除魔义举”,起因于部分不堪折磨的村民偶遇几位侠士,向其求助所致。萧佛现半为立威,半为泄忿,勒令山下的村庄贡献处女,如有不从便要屠村,十三名无辜少女因此成了献祭恶魔的人牲。
舒子衿混在献女的队伍里进了山寨,接获妖人恐将屠村的线报,最终决议派高手诛邪的帝里大队星夜兼程,赶到时已是三天后,白骨岭上竟无一活口。
留下“二十四番花雨剑”之名的仙子女侠,具体是怎么扫平贼窟的,村里没人知道,获救的十三名少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村民听闻满山遍野的哭号惨叫彻夜不绝,天明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山,才发现大开的山门之内,所有匪徒都被刺瞎双眼,无一幸免。
至于萧佛现则不见人影,房内留下大片血泊、一副齐根而断的阳物,还有一条舌头。
据当时在寨主屋里、差点被奸淫得逞的少女所言,萧佛现见仙子持剑而入,裸身持铁琶与之相斗,污言不断,被仙子唰唰唰三剑,削下阳具舌头,刺瞎一眼,拖命爬出,不辨方向地爬往屋后断崖。
她见仙子面色惨白,一跤坐倒,不住絮絮娇喘,似无追杀之意,胸中忽涌起熊熊很火,拖了柄单刀追出去,追在萧佛现的身后不住斫落。少女既不会武,身上亦有遭受折磨的伤损,连刀都难以全举,全凭一股奋烈血气,在恶人坠崖前沿途削下血肉无数,甚至留下两枚被缺牙翻卷的刀口扯烂的卵蛋,堪称报应不爽。
而那些瞎了眼的白骨岭贼人,在帝里大队来到前,便已被村民虐死,没一个能死在头一天的,却也撑不过三天。挂在山寨外的残尸惨不忍睹,连官府的凌迟之刑都做不到这种程度,堪称天理昭彰,人人盛赞舒女侠公义,给众人留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萧佛现能虐死内外兼修、功力深湛的“浑疑指”屠影,一击磕断“立地金刚”方大庆的精钢龙头拐,连脊带肉将苦修外门横练的“铁罗汉”十界一念之腰拧成了麻花,其刚力之猛前所未见,直是骇人听闻。
但现在管中蠡总算知道,舒子衿是怎么赢的了。
唐净天无论臂力或内力都是怪物等级,女郎不与他斗力,这本就是十分正确的判断。
综观武林各家各派以柔克刚的法门,无一不是消耗甚大,毕竟能将劲力悉数化去者,修为往往在对手之上,也就是硬碰硬未必会输的意思;修为弱于对手,不想着寻隙放倒对方,还指望化消攻击,就是送头而已。“柔弱生之徒”什么的,是只有在你的功力高于对手时才能成立,反之就甭想了。
管中蠡设想过几种对付唐净天的法子,终归都不是条路,遑论胜机。硬要一搏的话,只能以《四方风神剑》的秘藏之招同他拼个“快”字,若这小子也擅快剑,又或擅挡快剑,就只有死路一条,爽快投胎便了。
他不以为舒子衿的内力有强过唐净天这么多,妖就妖在她练的这门柔劲非比寻常,在“缠”与“顺势”这两点上只能说是无比邪乎。苍城山乃玄门正宗、海外道源,霓电老仙的嫡传弟子岂能不识柔劲,不知有借力打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搞不好还练有专破此法的厉害招数,以唐小子专走力大砖飞的门径,其师长不可能不防此节。
明知如此,唐净天却摆脱不了拂尘的黏缠,甩不开这个己身之力反馈回来的循环,最终在往复间彻底失去立锥之地,只因他来不及。
女郎的柔劲势如野火,稍沾即燃,瞬间便攫住了少年的剑臂,转眼成了燎原景象,此后唐净天的一切作为均属徒然,不过垂死挣扎而已。
不知不觉间,舒子衿已成旋转的中心,是她以拂尘卷住石剑,甩圈似的拖着唐净天转,只不过出力的是唐净天,她只是借用了少年的力气与不甘,甩狗一般拖着他玩儿。
这门借力术固然极妖,却有个盲点,其实摆脱起来没有这么困难,但管中蠡猜测对唐净天来说难如登天——直到场边一声噗哧,却是那化名“玄先生”的怜清浅笑了出来。
(……糟糕!)
管中蠡心中喀登一响,果然战团中少年一声虎吼,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沦为笑柄,保不保得住兵器有什么区别?心念微动,灵台倏清,果断松脱剑柄;后力一断,几十斤重的石剑顿失依托,又岂是拂尘丝糸所能拉住?“轰”的一声坠地,更不稍动。
唐净天顺势转出,宛若陀螺,身子落地前手一撑,又倏飞起,凌空一掌轰向舒子衿面门!
女郎拂尘一扫,带得掌势偏转,依旧是那妖异的柔劲法门,仿佛无势不可借,击向那张娇美俏脸的铁掌劲力一歪,从某个不知名处绕回,横里将少年撞出;明明是他出的气力,却浑不受他控制般,简直毫无道理。
唐净天却不落地,仿佛胁下生翅,就这么“浮”在空中,比女郎的怪异柔劲更不讲道理,双手连出,欲攫住拂尘的麈尾。
舒子衿俏脸色变,挥动拂尘,将少年所施劲力推来转去,把他当成人球般挪移运化,始终无法使之落地,不由得着慌起来,化劲的效果急遽减弱,唐净天施于麈尾上的实劲越发强横,终于“泼喇!”一响,将麈丝一把扯裂。
两人之间,至此再无丝毫缓冲腾挪的余地,女郎由下往上接了他一掌,登登登连退三步,白皙如玉的雪靥上,青、红二气乍现倏隐,旋即恢复血色如常,莫说呕红,连樱唇色泽都无一丝异样。管中蠡暗自凛起:“她的内功修为,竟不在这少年之下!”虽说那奇异的化劲法门必然卸去了绝大部分的伤害,能接得如此轻巧,浑不着意似,能说女郎亦非泛泛,两人的实力恐在伯仲间。
管中蠡自视甚高,从不下人,接掌邑宰之位前便已代表帝里出使四方,眼界、阅历等皆非井蛙;日理万机之余,剑术内功亦未曾搁下,始终存了一争渔阳武魁的雄心,今日始知是太高看自己了,无论唐净天或舒子衿,管中蠡自问皆不能胜,鸣珂帝里在他这一代,算是彻底断了比武争魁的可能性。
但唐净天连好胜与不甘都远胜帝里的邑宰,对掌后被余劲震退,气血翻涌,远飏神功的御空之能无以为继,落地时微一踉跄,正欲立稳,忽觉浑身劲力一空,只与女郎这么短暂一肢接,所轰出的掌力已遭悉数引回;没有了拂尘等外物散力,导引的效果更好,他被自己的掌力轰翻了两个筋斗,狼狈起身时不由得怒红双眼,抄起地上的石剑猱身再进,低咆如疯兽:
“兀那婆娘……死来!”
忽听舒子衿失声惊叫:“白发剑,不可以!”背上剑衣骤然离体飞出,其势之猛,竟尔扯断横于薄薄酥胸前的系绳,女郎反手一攫,堪堪抓住飞出的剑衣包袱末端,差不多就是剑柄处,娇躯却被笔直贯出的剑衣扯动,能明显看出是剑动而非人动,乌履鞋尖几乎离地,衣袂飘飘,连人带剑倏忽而至!
“搞什么——”唐净天哪里肯相信什么“剑自己动起来”之类的鬼话,正欲全力一抡将她砸成肉泥泄忿,眼前一花,剑衣尖端已然及颈,便要贯入咽喉!
这一刺堪称鬼斧神工。明明石剑还横在两人之间,以双方的体势来看,除非那剑衣里的鬼东西能弯曲如虹,且连着反向两曲,否则决计无法以这个角度、这般超乎想像的速度,刺到这样的位置;要不是有什么扯了剑一下,早已洞穿少年咽喉,绝难幸免。
但,这也不过是将他的死亡延后半息而已。
电光石火间,唐净天脑海里闪过至少三种应对之法,起码有一种来得及施展,然而“弹指破玄”的天赋直觉里仅余一片漆黑,罕见地完全没有任何画面,这意味着他无论做什么,都避不过这穿喉一刺。直觉甚至尝试阻止他施行三种应对中的任一种,那只会让他死得更惨而已。
(吾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蓦听女郎尖声叫道:“……右!”本已闭目等死的唐净天福至心灵,想也不想便往右一挪,剑衣几乎在同时间易刺为扫,就这么横掠而去,无比惊险地救了他一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这女人的指示,明明一霎眼前他还把她捣成泥,兴许是女郎口吻里的急切与真诚,那种迫切想挽救性命、害怕再见到死伤的惊恐撼动人心,让少年不假思索地相信她与自己站在同一边。
而逼命的剑招转瞬即至——要不是女郎拖了它的后脚,死命攒紧剑柄的话,剑衣里那精灵通神的鬼物早已反向削落少年的首级。
唐净天一直觉得自己的剑法很厉害,承旨说他就是力大如牛的莽夫、“剑术连入门都说不上”时,他心里还甚不服气,只是于嘴上面上没敢表露出来,以免又被罚睡石棺。
“虽说‘一力降十会’,那是没遇着真正的剑神。”承旨眯着那猪儿也似、几乎埋进肉里的小眼睛,没好气地训诫他:“所谓‘剑法通神’,是你有再大的力气都没个屁用,在他的面前,你就是块串在竹签上的肉,明白是什么意思么?”
“……任人宰割?”少年怯生生接口,语带试探。
“是‘你已经死了’,笨蛋!”承旨果然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疼得他抱头就地蹲下,眼角迸出泪水。但他的承旨其实也不擅刀剑,反而练有专克刀剑的惊人指力,信手能断剑脊刀板,就靠这敲在他脑袋上的屈指一叩。唐净天直到离开苍城山,都不懂老仙为何要派这样的人指导他。
此际他终于明白,何谓“剑术通神”——虽然通神的并不是人。
剑衣内所裹的那柄名为“白发”的妖剑每一变招,都能杀了他;它完全没有交击、对撼、见招拆招之类的概念,出则必杀,以常人绝难想像的角度、速度,或还有彻底无视镔铁质性的妖异材质,每一动皆能从无比刁钻处直抵要害,差分许便要戳入。
讽刺的是:唐净天之所以还能活着,除了靠被妖剑拖得身不由己、兀自死命握住剑柄的舒子衿稍阻其势,女郎不住提点他如何闪避、哪里安全云云,也救了少年之命。瞧着就像两人正联手不让剑杀了他也似,居然也是个二打一的局面。
唐净天并非全然无损。剑尖迸出的气劲,全然无视于外层的剑鞘和锦绸剑衣,径将唐净天身上的袍服削得条条碎碎,狼狈不堪;剑劲虽未割肉见血,却也撞得要穴处乌青一片,隐隐生疼,更别提以妖剑为中心,散发而出的逼人煞气,六花剑、须于鹤等早已远远退至墙底,盘膝运气,强自收摄心神,以免为其所扰,乃至疯癫欲狂。
还留在战团边观战的,只剩修为最高的管中蠡、莫宪卿、梅玉璁三人,已受内创的何曰泰与护着老须的寇慎微亦各自贴墙而立,胡媚世则照管六名侍女,反成了护持之人。
舒子衿看似拉不住白发剑,百忙中只得不断劝说“别这样”、“会伤人的”、“我料他不是故意,你别放心上”,唐净天听得无比烦躁,差点被一剑戳入膻中,怒道:“它听得懂人话么?别瞎嚷嚷……呃啊!”
女郎尖叫道:“听得懂!你别……她更生气啦!快……快道歉!说你不是故意的……快点道歉!”说到后来隐带哭音,可见惶急。
唐净天平生除了老仙和承旨,从不曾向人低头,哪受得这般窝囊气?偏生白发剑竟似有灵,果然攻势越发凌厉,连舒子衿的提点都无法使之全避,唐净天胸口、左臂接连见血,额发摇散,髻冠飞脱,已顾不得模样狼狈,他有预感再这么加紧攻势下去,三招——也就是剑出三次——内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这是“弹指破玄”的预见。
“对……对不起!”终于求生的意志盖过了自尊,脱口的瞬间连剑带锦贯入石剑,“噗”的一声轻响直抵胸口。唐净天直觉这一剑便要透背而出,剑衣却静止不动,仿佛突然失去了灵气,又变回死物一般。
唐净天脱力坐倒,余光瞥见那连着剑衣、剑鞘贯穿厚重石剑的妖物,到了这会儿,他甚至都没能看清剑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却几乎命丧其下,思之汗流浃背,整个人像是从恶水巨浪中捞出,气喘吁吁,面色灰败。
舒子衿急切切地扑上来,探视他周身伤痕,撕下裙裳替他裹伤,哽咽道:“太好了,你没事……还好只是皮肉伤。对不住,她就是这样,我也管不了她,真是对不住。”美眸噙泪,宛若梨花带雨,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唐净天性格急躁,动辄不耐,最烦这种叨絮缠夹,但女郎一上来就道歉,斜坐在他身边裹伤的模样,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白如霜,满腔烦躁顿时平息下来,想起若非是她拼命拖住妖剑白发,又频频出言提点,自己早就完蛋大吉了;见周围余人纷纷投来诡异的目光,仿佛瞧着什么怪物也似,适才与她联手应付白发剑的那种敌忾之感重又涌现心头。
说到孤身对抗世界,唐净天可是太懂了啊,对女郎摆了摆手道:“不碍事,幸亏是遇到了我,若换了别个,难免要误杀好人。下回你得好好管——”本想说“管教”,又怕白发剑听了不乐意,这会儿他可是打不动了,骨碌一声咽了口唾沫,把话吞回,改口道:
“得好好与她说说,行走江湖,难免有什么言语误会,动辄杀人,这个……是不大好的,有亏侠义道。”舒子衿对他无比歉疚,早忘了是唐净天先动手的,哀婉道:“她也不是真能说话的,有时候不知怎的就会动起来,我也没法子。”
“那……那就别带她出门——”唐净天忽意识到这话也能得罪剑的,压低声音道:“还是这也不能说?”女郎无助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平日不常与她说话,遇事了才说。”
唐净天一听那还了得,这就是病因!老气横秋道:“若有人平素不与你说话,一开口便教训人,你爱不爱听他说?”承旨就是这样,他可是受够了。舒子衿想到宝贝侄女老喜欢训诫自己,她也没因此少爱了舒意浓,嚅嗫道:“这……也要看人罢?”
唐净天假装没听到,就当她附和了自己,击掌道:“正是如此!所以你平常要多与它说话,交情够了,紧要关头它才会听你的。”众人心中无不吐槽:“哪来的‘正是如此’啊!分明是各说各话。”
少年早习惯了世人投来的有色眼光,不如说非要引人侧目,才足以显出自己的矫矫不群。但毕竟输给一口妖剑还是挺憋屈的,梅玉璁那始终带笑、不知在盘算什么的目光也令人不爽,此刻只想回到白如霜和军荼利身边,以平复满腔愤懑,见女郎还剑于背,也掖着石剑拍掌起身,冲梅玉璁一挥手:
“这儿气闷得很,我出去晃晃,不用等我吃饭了。”更不稍停,转身即去,留下满堂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七砦头人们。
梅玉璁整襟离座,走到大堂中央,身子微俯,冲侧坐于地的清秀女郎伸出手,体贴地将她拉起,半扶半偎着回到主位上。舒子衿的面色有些白惨,似是体力消耗过甚,终于显出倦容。
然而余人看着她,像瞧着什么骇人的怪物般,目光或畏惧或警戒,连带使怡然并立的梅玉璁也显得异常,同样承受众人的警戒畏惧,突然威严起来,适足以震慑全场。
像唐净天这样的帮手,有一个便已十足逆天,堪为众人之敌,他居然有俩,此獠所图,必非泛泛——管中蠡与莫宪卿、何曰泰交换了眼色,开始思索起抽身之策来。
舒意浓的这位姑姑一直被隐在回雪峰上,显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唐净天身在局中,瞧不清楚那是自然,也可能少年根本就心知肚明,才随便找了个借口闪人,拒与缠夹,搞不好是全场最精的一个。
梅玉璁轻握着心绪不宁、容颜消减,气质仍通透如少女般的俏美女郎之手,踌躇滿志,一一环视在场诸人,悠然道:“如今血骷髅就在游云岩上,江湖传言,说她是诈死隐遁的天霄城主母姚雨霏,为报复兄嫂投了奉玄教,也果真灭了摇花门,不留半个活口。
“但子衿妹子既说不是,我等亦不可置若罔闻,若误中歹人移花接木的计谋,与玄圃天霄生出误会,那是亲痛仇快,祸遗七砦,如此我辈皆为罪人。唯今之计,自好走一趟锭光寺,舒夫人我等皆识,是不是她一看便知,用不着猜。”
舒子衿浑浑噩噩,兀自出神,不知在他说到哪儿时忽然回神,听他又说血骷髅是嫂嫂,本欲缩手,直到梅玉璁提议亲上游云岩,似乎保留了“血骷髅不是嫂嫂”的余地,才不再挣扎,依旧垂首静坐,尚且自由的另一只小手揪紧了裙膝,紧绷霜白得令人心生怜惜。
锭光寺有天痴,本就令众人忌惮,要说天痴上人能与残害宝贝徒弟的罪魁祸首同在一个山头,而不施报复,太阳怕是要打西边出来了;他既忍了这一头,难保不会从别处寻回,这当口撞在天痴手里,受迁怒的可能性不小。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犯不着巴巴的送上门去,横竖劫远坪上也要剐了血骷髅的,届时再验明真身也不迟。
管中蠡与家主低声商议片刻,才转头道:“梅掌门,我帝里此行只为报冯、岳二位长老之仇,不管血骷髅是谁,能伏法即可。祸首交由天痴上人看管,帝里并无异议,当于劫远坪之会再行处置,今日便不走这一趟了。请。”偕莫宪卿、何曰泰一齐起身。
须于鹤有些错愕,片刻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帝里打算走人,着急道:“管相、家主!你们……却要往何处去?”管中蠡淡道:“我等早已安排了在福相寺暂住,距此五里不到,有什么事亦可就近照应,联络十分便给。须长老请。”
以帝里人马之众,莫说入住客栈,便进雷阴县城也不免引人侧目,管中蠡、何曰泰赶来之前,早已派快马先行,联系了城郊的福相寺安顿,此际不过是伺机抛出这个说法而已。
眼见梅玉璁毫无留客之意,甚至含笑以对,须于鹤莫可奈何,只能送莫宪卿等出厅门。行经怜醉醒身畔时,一贯目不斜视、看来十分高傲的管中蠡特意打量了她一眼,轻哼道:“小小年纪,算学不错。”绿衫少女淡淡回望着,似乎有话,但终究是没说出口,便即转开视线。
管中蠡自接掌邑宰以来,无论世家内外,没有人敢对他如此无礼,白袍男子却无愠怒之色,低低哼笑一声,似觉有趣,负手迈出高槛。
胡媚世饶富兴致地看着,随手一撢裙膝,笑道:“既如此,咱们也走啦。须长老定了英雄大会的日子,莫忘了通知我,只消七砦首位写的是‘高堡行云’四字,我这儿便有八百两现银等长老派人来取。”
须于鹤哭笑不得,仓促间也没法管她是不是调侃,急对女郎道:“家主……也要走?”胡媚世怡然道:“雷阴城南的怡情斋,长老听过否?”须于鹤一怔,连连点头:“那是最豪华的客栈了,家主是要投客店么?未若待在本庄——”
“那是我家的。”胡媚世作势轻拍他肩头,毕竟她十分好洁,并未真正碰着,回头扬声道:“寇先生如若不弃,敝庄不知有此荣幸,能请先生移驾怡情斋,饮杯水酒否?贵我两家过往颇有交情,寇先生远道而来,请务必让落鹜庄做个东道,遗尽地主之谊。”
寇慎微想了一想,起身叠手,行礼道:“恭敬不如从命。庄主请。”对梅、须二人点头致意,也随落鹜庄一行离去。鸣珂帝里的人马一走,堂外顿时冷冷清清,待胡、寇亦去,连大堂里都只剩三人,已非“冷清”二字能形容。
须于鹤今日本拟团结反天霄城阵营,登高一呼,坐上话事人的龙头大位;而后遇着莫宪卿出手截胡,怜清浅搅乱浑水,即至梅玉璁飒爽登场,始知一路走来皆是为人作嫁,势不在我,也只能徒呼负负。
但眼下这个风流云散的局面,他是万万没想到的,梅玉璁既不要这个盟主,出手抢什么?亲手把同盟摔个粉碎,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一想到只剩他在这个庄园里,要与心机深沉、口蜜腹剑的梅玉璁朝夕相对,还有唐净天那条疯狗和这个疯女人,偏生这俩还武艺奇高,莫说十个,一百个须于鹤都能教他们给杀了……
寇先生都救老须两回了,方才怎没叫上我?怡情斋我也想去啊,好歹安全。
心底正自搥胸顿足,忽听梅玉璁道:“游云岩这趟,我看须长老就别去啦,我带子衿妹子去,好让她安心。净天这两天应该不会回来,庄内诸事,还要麻烦长老发落。”
没想到三名煞星说走就走,这下夜韶庄对须于鹤来说,又是神仙不换的极乐天堂了——须于鹤还来不及欢喜,转念又想到下午约了三少爷在游云岩下的驿馆,朝闻已先为他办好了上山会客的诸般手续,携四郎下山时可免诸多繁琐。
这会儿若提及此事,少不得要随梅、舒走一趟,梅玉璁也还罢了,他决计不想与那女子同行。要是梅掌门镇她不住,又演起捞什子妖剑起乩的戏码,两人联手也比不上唐净天一条腿,这死法不可谓之不冤。
况且到了这份上,把四郎接到夜韶庄来,怕比待在山上要危险得多,一条白眼狼、一个疯道姑,后者还是天霄城的人……怎么想都不是条路。
他本想找个借口外出,与朝闻碰面之后,说明心中的顾虑,让兄弟俩继续待在山上,自己再改投县城里的旅店落脚,差手下给梅玉璁报个信,总之是不想同唐净天与舒子衿再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担惊受怕,终日惶惶。
这下可好,梅玉璁直接不在,那老须还不该干嘛干嘛——
“是了,长老。”梅玉璁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里。“梅某想与长老借一人来用,还请长老允可。”
须于鹤带来的七八名镖师虽是心腹,本领俱都平平,勉强干点跑腿打杂、鞍前马后的事差强人意,他想不出能对梅玉璁有什么用处,故作大方道:“梅掌门客气啦,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能给掌门办点事,那是他们的福份。不知梅掌门要哪一位?”说了几条姓字,中年书生俱都摇头,含笑不语。
片刻大门外忽有人声,梅玉璁剑眉一轩,微笑道:“来了,我就向长老借这一位。”庄人领着一位手持木杖、头带编笠,打着绑腿作行旅装扮的僧人入堂。行脚僧揭下笠帽,露出一张虽属青壮、瞧着却有几分畏怯的白皙面孔,方头大耳,貌甚雍容,若非剃去头发,点了戒疤,好生装扮装扮,该也是豪门富户的公子爷,竟是朝闻和尚。
“三……你怎么会在这儿?”须于鹤瞠目结舌。
朝闻只瞥了他一眼,却未搭理,立掌与梅玉璁行礼,淡然道:“一切都已打理妥当,请掌门随我上山。”
梅玉璁振袍而起,手携舒子衿,仿佛怕她飞了去,怡然笑道:“大师带路。须长老请。”昂首迈步,头也不回地出得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