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九十一章【第九一折 绝魅忽现,入鼓无严】
耿照所虑,与母女俩并无不同,甚至还想远了些,只是不便与石欣尘说。
身为在场唯一亲身领教过天痴之能的一个,他并不以为僧人会没发现长屋内另有他人,感觉得出天痴对莫婷十分友善,但这也没能阻止他往长屋一探究竟。
虽说其后莫执一的现身暂缓了图穷匕现的一刻,耿照没觉得是她的面子大到天痴非卖不可——要说天痴忌惮过谁,除稳据舟山阵图的石世修之外,便只有智晖长老了——从僧人离去前的微妙口气,他直觉天痴另有图谋。
若能尽快赶到瀑布附近躲起来,那是最好了,偏偏二人皆不知瀑布何在,为守秘密,耿照也没敢向莫氏母女打听,只能循着若隐若现的水声而去。
他正想着要如何说服石欣尘暂时与自己分道,避免遭遇天痴时,女郎亦为僧人迁怒,眼前蓦地一花,一抹金红雄影不知何时已拦于山道间,甚至不曾见他从天而降,却不是天痴是谁?
(……不好!)
耿照眦目欲裂,血行之力早在应付高唐夜时用尽,适才出得龙湫堂,也不及让欣尘姑娘替自己运功沸血,仓促之间竟无御敌的手段。
石欣尘绝见机极快,两人本就携手而行,骤见煞星挡道,美眸瞠圆急运内息,便要度入耿照体内;忽听嗤嗤两声,金绣红袈裟的袍袖扬动之间,女郎气息一窒,哼都没哼便即软倒。
“……石姑娘!”耿照被一股隔空劲撞得踉跄两步,本能抱住倒地的女郎,冷不防颈后一凉,霍然转身出腿,在扫腿落空的瞬间反肘撞去,岂料又再度落空。他这几下用的既非内力,也不是血行之力,全仗身手矫健,以及料敌的直觉,若对手不是天痴,说不定已被少年撂倒,无奈对手的战斗判断亦是鬼神一般,遑论那身出神入化的修为。
饶是如此,天痴仍不禁“咦”的一声:“反应忒快,邪门!”隔空指劲再出,耿照浑身脱力,说不清是哪几处穴道被封,面门朝下直挺仆倒,在即将触地之际身子悬空停住,却是被天痴拎住了后领,免去摔得鼻歪爆血之厄。
“你武功到底行还是不行,我都有些糊涂了。”僧人冷哼。“能挡流云指的是你,不能挡流云指的也是你……你这小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与前度逼他使出《非为邪刀》时不同,天痴另有盘算,可说时间紧迫,一上来就以武儒嫡传的隔空指力拿下两人,用在耿照身上的倍于石欣尘,却只点得他倒退两步,连气血都不见紊乱,当是碧火功体自行发动,扛住了外力的侵袭。
及至贴肉缠斗,耿照一不使内力,二又不使那奇诡异常的特殊刀路,反以筋骨蛮力应敌。天痴防着他有什么暗招,明明已抢至少年身后,却迟未出手拿下,直到耿照第三度转身,恍然忖道:
“莫非……他意在拖延?”出指将他点倒,果然不见丝毫后手。虽说终究是拿下人来,僧人却有种被愚弄的懊恼,怒极反笑,眸光不善。
背后一人笑道:“我料你迟早有那么一天,要在山上开杀戒的,不曾想居然是今日,也没料到竟不是囚在你八达院里的祸首。陆明矶那小子若知师父这般迁怒旁人,想必不会开心。”
天痴冷冷回头,打量几眼,鼻端重重一哼。“我料你闺女会叫你带上两坛‘百草酿’来讨保,以你的脚程那是万万追不上的,没想到你也有出乎我意料的时候。说到底,你丫这是懒呢、懒呢,还是懒呢?”
美妇以象牙义肢轻搔尖颔,大翻白眼。
“至于说三次么?当老娘读书少,听不懂啊。”
从耿照的角度,见不到来人全身,只见一双涂着彤艳蔻丹的雪白小脚,趿着高高的乌漆船底木屐,朱色系绳一路从光裸的脚背交错着绑上小腿,裹出肉感十足的腿脚曲线,更衬得象牙色的白皙雪肌无比精神,正是莫婷之母莫执一。
少年心想:“她与上人竟有相互调侃的交情。”但并未感到心安,反而更加忧虑起来。
他与天痴此前不过才见得两回,却已深深体会这位“北域第一人”的执拗和独我。智晖长老看似能压制其人,那也是因为圣僧的缘故:天痴渴望受圣僧肯定,得授衣钵,为此喊智晖长老一声“师兄”、遵守赌约遁入空门等,都是基于这个大前提,而非出自本心,终究是压抑。
压抑越久,爆发时绝对更可怕——耿照总觉天痴和方骸血在某种意义上非常相像,很可能就是根源于此。
他近日虽少与阙府联系,由潜行都的回报可知,自陆明矶脱险以来,始终拒见其师,弄得夫妻俩寄居的阙府很紧张,毕竟谁也不想平白招惹天痴上人。绮鸳回报时还咕哝了两句:“有甚好不见的?又不是外人。”
那时两人的关系尚未恢复,少女难得与他说话没那么拘谨,多半是真想不透,觉得陆明矶的行为全然说不通,随口吐出心中疑惑。耿照微感诧然,摇头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合理的,换作是我,多半也不敢见。”
“不敢见?”绮鸳蹙紧柳眉,完全没被说服,倒不如是更加迷惘了。“为什么是不敢?他做错什么了?”
“把师父耗费心血、指导自己苦练有成的身子给弄废了,觉得有负师恩……大概,是这种感觉罢?”耿照沉吟道:“觉得自己对不起师父,所以没脸见他。”
绮鸳只觉不可思议。“受损的是他自己的身子,又不是他师父的,扯什么有脸没脸?当真是奇也怪哉。”
耿照记得当时自己笑了,试着解释清楚。“就像……就像潜行都的姊妹受到什么伤损,无法再替宗主效命,是不是也会有种懊恼或愧疚的感觉?我猜陆大侠的心情,约莫便是如此。”
绮鸳瞪大美眸。“如果是我害宗主受了伤,多半会觉得愧疚,但身子是我自己的,受伤最可怜的就是我自己了,如未误事,与旁人何干?”她打量着少年,仿佛他突然长出三头六臂也似,片刻才喃喃道:
“你怪怪的……这么想,也太奇怪啦。可怜的孩子。”那晚服侍他饮食办公,似乎特别尽心,难得不避嫌疑,对少年至为友善殷勤。耿照虽觉有异,公务一忙,也就无心追究。
天痴在爱徒处碰了一鼻子灰,智晖长老又不许手刃、乃至折磨血骷髅方骸血替陆明矶出气,这当口谁撞上无处撒气的天痴,谁便倒了八辈子血楣。莫氏母女挺身回护,耿照足感盛情,就怕莫执一受到连累,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让开,婆娘。”僧人冷冷说道,森冷的口气听得人头皮发麻。“老子没时间同你啰唣,别挡路。”
美妇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从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庄严法相,瞧到一手一个分拎左右的少年和女郎,嫣然一笑,款摆而来,信手拾起石欣尘遗落的手杖,贴胁塞进僧人腋下,直至天痴掖起,两人四目相对,未曾稍移。
莫执一虽有超克岁月之限、佻脱飞扬似的浓浓少女感,终究是艳媚大大压过了俏美,曲线惹火的胴体性感诱人。此举状甚亲密,稍有不对,便会透出难以言喻的色欲,仿佛在勾引僧人。耿照以余光目之,当真是惊出了满背汗浃,唯恐天痴突然发怒,一掌将美妇打死,直到天痴嘴角微微扬起,两人交换了个共犯般心照不宣的眼色。
“……虽说我不以为你会杀他,还是有言在先。”美妇踮起脚尖,象牙手指滑过僧人胸膛,轻轻按住,如入良夜久候的情郎怀中,含笑垂眸。“咱们整个早上都在龙湫堂内饮酒,直到此际,交换这小子好手好脚,不缺爿角。”
“怎么,想招他做女婿?你知这小魔头是七玄盟之主么?”僧人冷笑,直挺挺的身板宛若浇铜铸铁,不为所动。
莫执一哼道:“我管他是谁!这俩都是我家丫头的朋友,你敢惹她哭,老娘同你没完。”离开前轻摸了僧人壮实的胸肌一把,用的还是完好的右手,摸着不忘吃吃窃笑,晕红双颊,揩油的意图十分明显。敢吃天痴豆腐的,遍数渔阳地界也就她了,堪称胆比熊肥。
“再说一声啊,这小子也是高家四郎的朋友,不信的话,高唐夜醒了你自个儿问他,看老娘有没有乱说。”木屐磕响,拧过葫腰腴臀,乌亮乌亮间不时露出霜滑裸腿的鱼尾裙片刻去远,似乎还哼着歌儿之类,心情不坏。
“……多事!”天痴冷冷一哼,掖着手杖,拎起两人施展轻功,风声呼啸间掠进一处数进大院,走的还不是院门,居然是翻墙而入。
僧人的动作快到耿照难以睁眼,回神才发现置身梁椽间,这厅堂说不上宽阔,却意外地高,露出原色的木构粗大结实,全是方柱,透着难言的古朴。耿照与石欣尘被面对面放置的某处横梁上,梁柱几与身子同宽,半倚半坐十分平稳,不愁倒栽摔落。
耿照只在睁眼的瞬间瞥见一抹金红残影逸去,连身形都没能看全,遑论去向。放眼望去,理应积灰严重的梁间打扫得十分干净,这是须架梯才能揩抹到的高度,可见颇经维护,非是什么罕有人至的冷僻所在,但又不像半山腰的佛堂大殿,终日人来人往,没有空档架梯打扫梁椽,妨碍进香——
也可能是因为此间无佛的缘故。
两人的正下方留有一座经坛也似的三阶高台,四周雕栏环绕,当中本该设有大佛一类,不知何故撤去,只余空荡平台,仍能看出做为主殿的旧日设置,如耿、石二人所在的梁椽与大殿中央的藻顶间,拉了道止唐布幔,两面皆绘,所用金箔、松绿、赤铁等矿石颜料迄今仍鲜艳如新,并未染上烟熏,足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供香,才得如此。
经坛两侧各有一鼓一钟,一横托一直立,俱都大得惊人,即使贴壁而立,依旧气势万千。寺院的钟鼓通常都在室外,耿照从未见过摆设于堂内、而有如此惊人体积的,不由得啧啧称奇。
得益于止唐长幔的遮挡,除非穿过幔下,步上经坛仰望,否则即使身在堂内,也难见得梁间的两人——天痴显然非常清楚哪里可以藏人、什么时候才刚打扫过,想都不想便将把人藏匿于此,不怕被其他人发现。
而院里是有别人的。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身穿灰袍的青壮僧人手提短棍,匆匆跨入高槛,低声急唤:“止澄,止澄!瞧见上人没有?”后进另一名年纪稍长的灰袍僧由鼓侧穿帘而出,行经耿照下方,所幸厅堂甚高,他又支应得十分匆忙,唯恐来人过分张扬,急急制止,并未抬头。
“在院里别嚷嚷。”被唤作“止澄”的灰袍僧口诵佛号,立掌为礼,见提棍的僧人一径朝帘后张望,竟未还礼,蹙眉道:“后头没人啦,只有止砚、止如师弟当值,你家二慧在后门处。上人一早便不在,没交待去哪儿。你怎换了武服?”
青壮僧人眉飞色舞。“长老处来了人,说一会儿有贵客要来瞧那两位,都是武林要人,这是提审来了!如此场面,须得有上人坐镇,特让我来通知你们。”
止澄蹙眉道:“你且去别处找,上人不在此间。要嘛请长老等上人回,要嘛你们金刚堂多派点人,我们这儿就六个,应付不了什么武林要人。”
青壮僧人笑道:“止澄师兄说得什么话来?小弟听闻师兄得上人传了套千骑卷山棍法,扬威武林,莫与小弟客套了啊。”
止澄连连挥手,不耐道:“去去去!休说这些个没用的,赶紧回报长老,说上人巳时便不在院里,不知道去了哪儿。看守那两位的责任重大,知客又不在此间,我等不敢擅离职守,赶紧派别人找去。”推着他往外走,显是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欲闲磕牙,催促之意再明显不过。
耿照在梁间听得明白,暗忖:“原来此间便是上人的居所八达院。”
八达院与邻近后山瀑布的几座院落一样,几十、甚至几百年前是供奉本地神祇的庙宇,锭光寺发达后给截了上山路径,香客不至,年久失修,逐渐没落,最后被锭光寺买下,合并山头。
龙湫堂与八达院本是拜龙王大明神的,八达院更是龙湫堂的上位本家,宗门分香出去才建了龙湫堂。止唐幔上所绘的鳞龙共计八条,分作两边首尾交缠,八龙之首齐汇于中央,栩栩如生,十分灵动。
瀑心居、润空阁等亦是分香,八大龙神分作八院,千年以降仅余其四,幸而源头的八达院仍在。据说那三层经坛上所供,原是座三人多高的九首九尾龙,其中一首一尾乃是虚像,是利用其余八首八尾的鳞角须鬃,乃至飞窜的焰火云纹等交叠构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粗粗一数都是九条龙,凑近再数却只有八条;那条看得见却找不着的,便是真龙,是龙王大明神的化身。
八达院大堂特别高,正是为容纳雄伟的九头龙像所致。
雕龙如今不知安在,是不是真有都不好说,空出来的经坛较寻常佛坛低矮,找不到合适的佛像安放,此地信徒罕至,新刻一尊又有为醋包饺子之嫌,只用来贮放经书;天痴剃度之后,索性便拨与他用。
樊轻圣不好拘束,过去在离人居时连道僮也无,吃饭、睡觉、穿衣都是兴之所至,自己随便来。入得空门,智晖长老特意派几名侍奉僧服侍这位“师弟”,又给他打理门面,袈裟、宝冠等无不讲究,住的地方自也不例外,甚且重新修葺了八达院,十分舍得银钱。
天痴愿赌服输,多少也是因为这阵仗远超预期,拉不下脸混赖。
智晖长老可不是冤大头,人傻钱多,他的远见直到多年后才显现威力,连天痴都不得不服。
天痴无门无派,不受门户之见所限,又好为人师,照顾起居的小沙弥、往来应承的知客僧,乃至火工杂役,只要得他欢心,随手传授些内外功夫,自不在话下。
这些人与他无师徒名分,所学又驳杂,以门派来说是不成活的,智晖长老仍把这些来来去去的侍奉僧中武艺、资质较出色的编在戒律院下,成立了金刚堂,让他们将所学录下传落,择贤栽培,天痴也毫不在意。
渔阳有些小门派,或无门无派的散人浪客仰慕上人,前来拜山求教,不管天痴答不答应,智晖长老一律安排到金刚堂,比照达官贵人上山参禅的制度,也订出时长价码,一来收费公道,二来吃住又好,上山既可暂避俗务,传出去还有益名声,渐渐来询者众,须得排队候补,这条新业务也算做出规模,不乏名门大派的子弟进来掺和。
上山的武人吃饱了没事干,便与金刚堂的僧徒切磋,若蒙天痴指点一二,乃至比试一场,哪怕输得灰头土脸,大多不吝多盘桓些时日,将心得留于金刚堂,双方关系益发深厚。
这一来二去的,锭光寺虽非武林一脉,十几二十年下来不但有了自己的武僧,还将人脉拓展到渔阳武林,参与事务的时候有人引路,置身其外时又可推说非是武脉,不涉江湖,简直方便得不得了。
领这一班看守之责的止澄和尚,便是首批由金刚堂出来的佼佼者,内外兼修,尤擅棍棒,连陆明矶得喊声“师兄”。据说他与跃渊阁陆家高手比试,其结果陆家未曾示人,却称止澄为“平冈罗汉”,止澄坚辞不受。
有人说这是恭维止澄的长兵造诣,堪比天痴嫡传弟子“金罗汉”陆明矶的内功掌法,故捧他为罗汉,也有人着眼于陆明矶是跃渊阁旁系庶出这点,说是陆家不胜之余,偷偷给止澄和尚小鞋穿,讽刺他同被赶出家门的陆明矶是一路货,难入世家法眼。然而无论坊间如何流传,或多或少都暗示是止澄赢了比试。
止澄不是江湖人,他在习武前做的是学问僧,这几年升任为慧眼真空殿的仪轨维那,深谙世故人情,颇知进退。他知锭光寺要想成为独立一家的武门,最少得再花上三十年工夫,都算是快的了;妄想如武林世家、江湖大派一般行事,那叫不自量力。
若无上人,这帮真正的江湖人要摧毁锭光寺,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费劲。本寺之所以能如此超然,除有横空出世的天痴上人护持,最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锭光寺非江湖门派”;不涉利害,人可容你,若非如此,岂能因果不沾?
越是钻研武学、接触江湖事务,止澄越发坚信自己是对的。便是号称“北域第一人”、武功傲视渔阳的天痴上人,终究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以力服人,何以自外于暴力?终不免为其所噬,此为定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为此止澄无法再待在金刚堂,他既做不了、也不想做武林人,最后自请去了慧眼真空殿,放落枪棒,重拾学问僧的老本行。
但重要的人犯押于八达院内,上人可做不了狱卒,须得派山上最能打的人轮班看守,堂堂慧眼真空殿的仪轨维那也得重披灰袍短褐,绑腿束袖,每日四时辰持兵戍门,不知要耗上多久,耗到什么样的地步才是了局。
他过去一直反对智晖长老收容诸葛飞絮,对少年造成的伤害难以释怀,但长老不仅又把那厮带了回来,还卯上他招惹的各方势力,不惜把游云岩变成监禁罪犯的囚牢……我佛虽戒杀生,亦说因果业报,让他为双手染的鲜血付出代价,岂非苍天所愿?
止澄虽无法理解,也未敢等闲视之,好不容易送走了跃跃欲试的金刚堂知客,召集止砚、止如师弟等耳提面命,嘱咐各人严加看管。
守后门的两名“慧”字辈师侄是六人之中最弱的,因此两人一组,互相照应。止砚、止如的修为只比自己稍逊,都还在金刚堂当值,来年有望接任典座和衣钵,可谓中坚;让他们一人看守一室,隔着中庭彼此照应,兼听房内动静,算是面面俱到的安排。
止澄自己则在前、后、中庭间走动,哪怕有人闯入,又或囚犯闯出,都能加以援手;上人若有吩咐,又或像方才那样有人入院通传,止澄皆可应付。院内负责照顾上人起居的小沙弥和知客早被他派出去找人了,来来回回已有几遍,一无所获,要不人手尚不只如此。
他前前后后巡了几匝,没等到长老收回成命,又或寻得上人的通报,面上不露焦躁,走上西厢廊间对师弟止砚一点头,叩门道:“夫人有僭。贫僧止澄,来传长老法旨:少时客至,还请夫人稍整仪容,听候长老传召,有事须问。”
房内诵经声止,片刻才听妇人幽幽道:“多谢大师,我知道了。”
“有劳夫人。”
止澄越过中庭,来到东厢房门前。止如冲他摇摇头,低道:“睡得死猪也似,兴许是真死了——”见师兄眉头微蹙,知这玩笑开不得,立掌轻诵佛号,垂眸道:“要不……小弟进去瞧瞧?”
止如是带艺投师,浸淫佛法不过十年,在金刚堂做的还是旧日勾当,镇日钻研武功,但心性是好的,这才激起了义愤,瞧那姓诸葛的特别不顺眼。止澄无意责其鲁莽,只摇头道:“未经长老允许,连上人都不得进,何况是我们?”
窗纸上早捅破个指尖大小的窟窿,凑近见诸葛飞絮——据说那厮如今改名叫方骸血——裹着棉被侧转过身,仅头脚露出些许,也都缠满了白棉巾,浓烈的药气隔墙能嗅,故止如没事不想靠近,反而远远避开。
窟窿里瞧得不真切,但棉被形状确实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依稀能见起伏,并非一动不动。更重要的是:露于被外的白棉巾缠之间,有条陈旧的红丝绦横过,宛若涸血,那是诸葛飞絮绝不离身的护身符,止澄不止一次见过。
寺中没有那种会欺人霸物的坏份子,无论冲突再剧,都没人抢他系于颈间的红绳锦,但诸葛飞絮下手就没这般客气了,动辄毁人眼目手足,都是不可逆的凶残毒手。止澄满不愿想起被他打伤、乃至打死的师兄弟,离了觇孔,对师弟颔首示意无事,负手踱向前堂。
方骸血的伤势他并未亲见,但据药师堂首座说,四肢大骨折其三,眇去一目,肋骨起码断了七根,脏腑内创那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呼气鼻下都能吹出鲜血沫子,活着完全就是受罪。
血骷髅门窗挂锁的钥匙在止澄身上,这是各班头领都须仔细交接的紧要物事。
妇人每欲如厕,止砚便来请师兄开锁,两人一前一后押着去,不避污秽地守在茅房外。反正出家人四大皆空,心无罣碍,连粪溺之臭都不萦怀,遑论男女之防世俗体面?
但方骸血的钥匙仅智晖长老、药师堂首座才有,送饭换药时必有一至,打开门锁。长老来的次数还多于药师堂首座,后者只有换药时才来,初时长老无不随行,约莫是担心天痴上人冲进厢房里杀人,首座拦不住。
虽说游云岩之上,没有比八达院更安全的地方,但把方骸血囚禁于此,却不许上人动他一根指头……陆明矶的情况止澄连听都不忍听,多好的一条汉子,上人是对他寄予何等的殷望,那是整个江湖都不配有的好人啊!
止澄不忍责怪上人早早便出外散心,反倒对天痴夜夜面对废了爱徒的恶人近在咫尺,却能忍住不动手,既意外又钦敬,或许……还有痛心罢?姓诸葛的算哪门子受罪?上人这才叫受罪!
不惜做到这般田地,也要坚称方骸血“有救”,智晖长老是真糊涂了,还是假糊涂?僧人负手跨出前堂高槛时,依旧在转着这个心思,却始终没有答案。
耿照直到灰袍僧走出大堂,才恢复正常吸吐,毕竟他步履稳健,气息悠长,几乎听不出换气的空档,料想修为不低,不敢大意。而石欣尘也恰在此时悠悠醒转,娇躯一动,原本被摆在怀里的手杖眼看便要摔落。
少年眼明手快,猫儿似的起身掠去,手一捞及时抄起,女郎也差点失去平衡,幸被耿照揽在怀里,迫出嗓子眼的惊呼却已止不住;唇上一热,少年竟以嘴封之,娇呼就这么并着湿热的吐息、甘甜的香唾一股脑儿全喂给了他。
算起来这是两人第二次接吻,嗅得熟悉的气味,石欣尘的仓皇无措迅速褪去,本能闭眼,婉转相就,整个人暖烘烘的像喝醉了似,脸颊滚烫如糖膏烧融。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仅只一霎,少年松开唇瓣微微仰开,低道:“对不住,欣尘姑娘。事急从权,多有得罪,姑娘勿恼。”
女郎正有些失落,回神才发现两人不仅抱在一块,自己的两只手掌不知何时穿过他胁下,满满搂着少年结实壮硕、极富男子气概的背肌,不禁大羞,差点又从梁椽上跌落,给他牢牢地抱了个满怀。
石欣尘仿佛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便不忙着挣开,温顺地让他搂紧。定了定神,低头一瞧,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高?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显是中指后昏厥至今,未听见名唤“止澄”的僧人与同侪的对话。
耿照简单说明情况,见石欣尘俏脸发白,初醒时的娇羞酡红已然褪尽,心跳仍频,却非情动所致,有明显的不安,低头又见她揪紧他的衣角,指节绷白,轻轻拿住揉搓,和声问道:“怎么了?”
女郎勉强一笑。“我……似是有些怕高。”
她因腿脚之故,虽练有出色的轻身功夫,多半用于平地疾行,稍补不便,极罕登高,更不会靠近危崖楼顶等;舟山山道迂回平缓,段差不甚明显,是以她竟不知自己惧高。此间离地近两丈,立身处又极狭仄,手杖无用,难怪石欣尘忽然心怯,惶惶不安。
“你……别离我太远。”她偎着少年胸膛,闭目轻道,抱他更紧了,说不出的柔弱温顺,只能依着他的娇态格外惹人心疼。
以欣尘姑娘的孤高自持,耿照明白要她如此向人示弱,是何等的不容易,足见女郎已渐渐向自己敞开心胸,不想辜负这份信任,对她说:“我抱你下去,咱们先离开这里。”
天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耿照毫无头绪,但血骷髅与方骸血既囚于此间,他最起码是想见一见姚雨霏的,毕竟要想施行仍在构想中的万全策,不免要与妇人套好招,统一下说帖,才有在劫远坪会上保住她母女俩的机会。
但携着石欣尘出入不便,也不忙在这会儿见,待法身厅之行归返,再来不妨。他仗着过人的膂力与绝佳的协调平衡感,就着梁上将女郎横抱起来,只觉娇躯温软已极,无一丝抗拒或防备所致的僵紧,石欣尘双手搂他脖颈,如初夜后忽醒的小妻子,那种全然敞开自己、浑无保留的千依百顺胜过一切言语,令人心动;仅有在他的手穿过她膝弯抱起时,忍不住缩了缩脚,将那只垫高的厚衲鞋底藏入裙中,可见还是在意。
耿照忍笑抱她跃下,当然不是在嘲笑她,只觉她连“很在意”这一点也可爱极了,想像逼问她女郎却一径摇头、无论多荒唐都绝不松口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逼问她“你欢喜我不”,该也是同样的情景罢?
就像她明知他在笑,却死死将小脸埋在他胸膛里,一径逃避、打死都不问的那股子羞人,同样可爱到令人放不了手,只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女郎。
因此,当他一落地见天痴盯着自己瞧,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莫说一拍,跳停几拍都是有的。
“笑个屁。”僧人冷哼:
“满脸淫邪,不知所谓!信不信我同石世修说?不对,就是石世修卖的女儿与你。老王八,当真是不要脸!”
石欣尘的小脸红如熟柿,滚烫得快要昏厥过去,偏生自己亲热地搂住少年的脖颈,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偎在他怀中,说什么都是徒显心虚而已。女郎连私情都老实过了头,一贯责己,从不砌词狡辩,索性闭目认了,哪怕被骂“不要脸”,也休想她松手。
天痴自不是骂她。石世修待这个乖女儿之苛刻,身边人无不看在眼里,又岂止僧人为她抱屈?若非与耿照混在一块儿,天痴也不会对他下手。
“……一个时辰。”他懒得管这些个痴男怨女、尘世孽缘,对面红耳赤的少年竖起一根指头,冷笑:“在此待足一个时辰,我今日便不杀你。有没有人发现、让不让人发现老子不管,你俩哪儿都别去,在院里老实待着就好。一个时辰。”
“如果我不呢?”耿照无意挑衅,只是直觉追问——天痴真正的目的,必与这一个时辰密切相关,在此之前他是不会动手杀人的,他需要他们待在这里。这个要求本身就传达了如此明确的讯息。
“我会杀掉所有我听过的、没听过的七玄中人,杀到我腻味为止。”僧人露齿一笑,仿佛说的是贴春联、烧黄纸之类的日常细琐,浑不着意也毫不费力,毋须认真以对。“我最近极想杀人。你且试试。”
红影一晃,他就这么倏忽从窗隙间“钻”了出去,如被狂风吸卷的柳条布疋,转眼无踪;哪怕他曾推开过支摘窗又放落,才能通过那不到三寸长的窗隙,耿照也不及看见。
如此英武魁伟、宝相庄严的僧人就此逸去,说实在话是颇有些滑稽的,但他半点也笑不出来,只觉遍体生寒。
光是这等身法,已远超耿照与之相斗时所历,天痴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正当你惊叹于此人的武功,才发现他并未拿出全力,永远都是这样,每回总能比前度更强更猛、更难以忖度,无法评估与此人为敌,究竟要付出何等代价,只能料敌从宽,姑且当作付不起。
院外忽然传来开门的声响,接着人声涌进,依稀能听辨那灰袍僧止澄的声音,还有智晖长老的。
(……不妙。)
耿照与怀中女郎交换眼色,此时便想走,也来不及了,众人正越过前院,走向大堂,听着人还不少,后进又有僧人把守两厢,眼看已进退无路,耿照灵机一动,抱着石欣尘来到鼓后。
那大鼓与另一侧的巨钟体量差堪仿佛,不过是一横一竖、一木一金而已,鼓内的空间可容两人对面而坐,怕都还有余裕,只是靠底的一面与墙极近,差不多就是成人头颅的宽窄,肚腩稍大些都挤不进去。
耿照从石欣尘发顶拔下支钗来,从靠墙的缝隙间伸入,在鼓面划了个斜转的大大十字,交错着横过皮鼓,将石欣尘连着手杖推进鼓腹内,自己再随后钻入。
这鼓自制成以来,腹间密封至今,并无积尘,除了略带些许陈旧的漆木气息之外,依偎而坐居然还算舒适,也亏两人轻搂密贴,只据一角,甚至有宽敞的感觉,仿佛一间无人知晓的隐密幽居。
“就差个枕头棉被了。”石欣尘忍不住促狭,两人相识一笑,女郎忽然脸红,垂落美眸,娇娇偎着少年。她本想调侃鼓腹内出乎意料的宽敞舒适,出口才想到枕被都是寝具,岂非暗示他,自己有共度春宵之意?羞也羞死人了。但想到要推开少年自剖清白,胸口便没来由一阵闷郁,她不知两人是怎么走到如此亲密的这一步,便对长年相伴、甚是信任的阙家二郎,石欣尘也没有一丝狎近的念头,却无论如何都不想重来一遍。
万一没有了,那可怎么办?她任性地不去思索,一径依偎着少年,幸好少年未曾耻笑,未曾质疑乃至质问,任由她自顾自的偎紧密贴,不知廉耻地向他需索着温柔关爱,而无不得逞。
耿照不知女郎心中柔肠百转,千头万绪,以钗尖在朝外的完好鼓面上戳了几个小洞,不仅能通风避尘,亦可作窥视的觇孔,又对石欣尘低声道:“欣尘姑娘,可否为我稍稍推动功体?”
石欣尘依言而行,耿照虽感觉不到内息,却姑且当作能感应,毫不迟疑地“运劲”一戳,但听“噗!”一声细响,鼓身的厚重木壳已被金钗贯穿,朝经坛的方向戳出一孔。耿照拔起再刺,总算赶在众人入堂前戳出第二枚鼓身觇孔,这么一来石欣尘亦可同时望出,两人无须轮流。
鼓内两面入光,可略为望见彼此的表情,女郎不出声响,强抑惊喜,以嘴型问他:“你内力恢复了?”耿照摇头,在她软腻的掌心里写了个“未”字,两人又倚向鼓面一侧,少年双臂搂她,女郎软软偎着,分别就钗尖小孔向外窥视。
大堂中本有几把椅子,但见两列执役僧鱼贯而入,撤去旧椅,摆上一色的紫檀长背太师椅,并着同款的几案等,铺好桌锦才又自两侧雕廊离去,智晖长老这时也恰领着宾客登上台阶,跨过高槛,殷勤招呼:
“几位还请稍坐,待人齐了,老衲再请夫人出来相见。”身后转出一人,披着黑貂锦氅,金冠束发,面如冠玉,手捋五绺美髯飘飘,语气虽然温和,却自有一股慑人之威,非是以力服人,而是道理恐说他不过,最终还得由他。
“长老慷慨安排接见,阙某感激不尽。但‘人齐了’这一句,还请长老给个说法。莫非我等在山下苦候多时,等的不是长老,而是另外的几位金主?”末尾“金主”咬字特别清晰,似在提醒智晖,是谁给锭光寺投了这许多香油钱。
脑满肠肥的胖大老僧呵呵直笑。“二爷说得什么话来?论慷慨,贵城与阙府便不占三,前十肯定有的。但此事关乎武林,今儿谈不得钱,须有我师弟在场,才好让夫人这个……当众说一说话,留个公证。二爷见谅。”频频搓手,讨好的意思冲得人直欲掩鼻,说不出的市侩。
石欣尘没怎么见过智晖长老,不知他是这副德性,大蹙柳眉,偷窥的新鲜感如烟化散,一瞥身畔少年,却见他瞠目结舌,浑身紧绷,仿佛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碰他也没反应,视线一动也不动,似欲倾出鼓皮、从人堆里觅得什么一般,攫去他全副心神。
忽听一把粗嘎的豪嗓笑道:“二爷,原来你的钱也有使不动的时候。莫非是给得不够,还是他人给得太够了,连探视都不是独门生意,须与人分霑哪。”抱肚袎靴、一身武服的虬髯汉子跨过门槛,背弓囊箭,腰跨长刀,哪是上山礼佛的模样?分明是来围猎的。
智晖长老“哎唷”一声夸张扶额,白眼连翻,陪笑道:“乐爷这话说的,老衲是这种人么?莫说城主夫人多年关照,玄圃山在敝寺添香,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年啦,若只论银钱,贵城怎么说怎么是,老衲绝无二话——”
那笑容可掬口吻亲热的虬髯汉子面色忽变,重重一哼,“匡当!”挎了挎腰刀的铜吞口,疾厉道:“长老!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先城主夫人逝世已久,骨灰瓮在贵寺供奉三年,不久前才迎回山上,那会儿还是我陪我家公子爷来的游云岩,塞给长老的红包也是我——”
“乐、乐爷!老衲记得,老衲记得!”胖大僧人急得满头油汗,唯恐汉子横起来大肆声张,赶紧安抚:“这不都是自己人么,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啊!”
“我煎你妈屄!”虬髯汉子笑眯眯道:“大和尚,那女魔头是邪教恶首,凭借南疆的易容秘术,欲整出一张仿似我家先主母的面容,都不能说是很像。有心之人造谣也就罢了,锭光寺自许公道,欲做和事佬,也说这毫无根据的谣言,委实令人齿冷。”智晖长老连连称是,哈腰鞠躬,汗流不止。
鼓腹内,耿照心头一凛:“看来天霄城打算咬死是容嫦嬿,非死而复生的姚雨霏了。”以石栈密室起出的面具为证,确实也能交代。此法虽不得已,毕竟是要牺牲姚雨霏的,很难想像舒意浓会答应。也许是阙二爷、乐鸣锋等家臣的决定,就不知墨柳先生之意何如?
若连他也不支持少城主,姐姐可说是彻底陷入孤绝的处境——耿照想着,心中隐隐作痛。
忽听堂外一把银铃般的娇嗓道:“乐叔叔,莫再为难长老啦,公道自在人心,本城俯仰无愧,自不怕有心人诋毁。山脚下的大半个时辰都等了,再等上一会儿也不妨的。”迤逦漫荡间,堂外诸音忽为之一静,除了粗浓的呼吸,仿佛连根针在地面弹跳的声响都能听见。
石欣尘这才意识到:原来外头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安静的。
即便杂役僧知所分寸,未敢大声交谈,以免扰了堂内的大人说话,但私下窃窃私语,搬物时的衣裤摩擦,乃至摩肩抵踵的声响……实则充斥于整个空间,直到这会儿才突然停住,仿佛人人被施了定身法。
两名俏婢各捧琴剑,开道似的并肩而入,随即一条长腿跨过高槛,男装丽人双手背在背后,横持折扇,很难说是娇美或飒爽地迈开步子,从容入堂,持扇抱拳,冲着智晖长老一揖:“长老久见。”唇勾微扬,流沔顾盼,仿佛在冰窟中忽有万花齐绽,阳春乍现,说不出的媚人,连智晖长老都有些呆了,半天没能回话。
直到黑氅男子与虬髯大汉齐齐躬身,朗道:“公子爷!”老僧才如梦初醒,热切招呼,请丽人坐于首座。
透过鼓皮的钗尖觇孔,石欣尘恰能见到她落座之后,山根高挺、浓睫垂颤,抿着鲜采菱儿似的姣美樱唇,难辨喜怒、清淡微冷的侧颜,完美得挑不出半点瑕疵,无论肤质轮廓均无可挑剔,唯余摒息,一如堂外无语的僧众。
那无疑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最具女子魅力的一张脸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