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爱丽丝书屋 玄幻 妖刀记(二)奇锋录

第十三卷 第九十章 【第九十折 天星照见,素手纤纤】

妖刀记(二)奇锋录 默默猴 12654 2025-12-04 11:18

  这位雪肤花颜的黑衣女郎莫婷,自是血甲门“赤土九逆修”之首、人称“冥迢续断”的莫执一之女。

   在无乘庵前那个杀戮难止的血夜里,莫执一为救爱女之命,替莫婷挡下杜妆怜之剑,失去操刀如神、外科通圣的左手,母女俩至此惹上红衣白发的杀人女魔,不得不随无乘庵诸人漂泊天涯,东躲西藏,托庇于怜清浅与杜妆怜的约定之下,倏忽已过十一载。

   昔日天才早慧的神医之女、亦是国手种子的莫婷,如今已届而立之年,只是女郎内外兼修,又精于医道调理,瞧着不过二十许人,容颜之盛与当年并无二致;气质更不消说,随岁月流逝,被琢磨得益发内敛沉稳,英华隐隐,只言片语间便能稳住石欣尘,掌控局面。

   这也是梁燕贞拜托她来的原因。

   莫执一断手后急于避难,便有莫婷照拂,调复得也不算好,加上失了大部分的三色龙漦,对功体影响不小,内外交煎,堂堂神医竟因此倒下,其后时好时坏,迁延许多年。

   为免拖累无乘庵众人,莫婷一度与母亲脱队,留在当时落脚的雷阴县郊调养。适逢一位寄宿锭光寺的少年重病,远近名医束手,智晖长老听说县内有对外地来的母女,颇通岐黄,尽管刻意低调,仍救活了几例疑症,于是延请上山,果然稳住少年的病情。

   “原来……你是高唐夜的大夫?”耿照听得女郎自述,不禁瞠目结舌。

   “有六、七年了罢?”女郎道。“记不清啦,差不多是这样。这‘静麓子’的方子我琢磨了几年,不敢保证有效,但无别策,亦难再延。就算你们不来,我本也打算同须长老商量,让他拿个主意。”

   她连须于鹤也识得——耿照倒抽一口凉气。难怪怜贞能布下如许计谋,对锭光寺了如指掌,岂止寺内有人?还是游云岩的头等贵宾。这些年来被母女俩治愈的山上僧众多不胜数,虽是女子,几无不可至之处。

   而那名须由智晖长老亲自下山延医的少年,正是高唐夜。

   他幼时曾蒙莫执一诊脉,知其病根,才能在紧急的情况下做出正确的处置,合着也是命不该绝。耿照仔细观察,见青年眼尾额际有些细小的陈疤,像是医者惯用的柳叶银刃所遗,无怪乎莫婷放血的动作快得惊人,显非初次为之。

   莫婷请耿照取来被褥,不是怕高唐夜着凉,而是叠起后让他枕靠,垫高头部。就着光线望去,披头散发、唇颔皆髭的高唐夜看似野人般不修边幅,细瞧才觉异常年轻,双目紧闭时甚至透着股少年感,高挺的鼻梁与深目隆颧颇有胡风,轮廓十分立体。

   耿照并不知道诞下青年的侍女,是高声载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胡姬,因为语言不通,怕连高声载自己也不确定所谓“胡姬”是被抓来充数的西山毛族,抑或当真从更西更北之处来的异域女子,只是图个稀罕,尝尝鲜罢了。

   胡姬从买来到难产而死,甚至还不满一年,她对自己的命运似乎一无所知,初夜时激烈抵抗、哭叫,失贞后又似有寻死之意。

   这异样的新鲜感起初令老人淫念勃发,玩得不亦乐乎,颇有雄风复起的况味,但始终肏不服的玩物很快就教人兴致索然,多毛微糙的胴体尽管曲线玲珑,肌肤却不及寻常勾栏的娼妓滑腻怡人,味儿还浓。样貌标致又怎的?肏得不爽也谈不上偏宠,遑论感情。

   爱屋及乌,恨也一样。若高唐夜是哇哇啼哭的寻常婴儿,难保高声载不会更厌弃,避之唯恐不及,反正他又不缺儿子。偏偏这娃儿安静得很,摇篮便放在老人的胡床边也不成问题,一老一少两父子常一待就是一整天,各自安生,两不相碍,反而成了陪伴他最久的一个。

   原本高声载雕刻木头,是为维持用刀之手的稳定,他这辈子的死敌全是老天收去——尤其是怜成碧、慕怀春这俩牝鸡司晨的臭婆娘——但屡出重拳揍倒他的也是老天爷,高声载未敢松懈;下半身固然是完蛋大吉,手上功夫不可偏废。

   依他一贯的“高瞻远瞩”,婴儿尚在襁褓之中,便想着要雕什么给幺子把玩,反正将来都是要出家的,佛像还怕看不腻么?索性雕了些持刀小人给他。

   至于那后来成了高唐夜迄今廿二岁的人生里、无法磨灭的生命印记,就不是郁郁以终的失势狂人所能预料的了。

   青年直到此际都牢牢握着簇新的独轮车甲士,可见木偶于他之紧要,失去意识也不肯放。石欣尘腿脚不便,耿照又已出入数回,取来被褥等,莫婷为高唐夜止血敷裹妥当,说要去后进一趟,嘱咐耿、石照看青年,径离厢房,片刻后头便传来打水的声响。

   耿照心想:“这位莫姑娘真是体贴周到,心思细腻。此事原可使唤我便了,她却亲力亲为,毫无架子。”他是清醒的三人中唯一不通医术的,粗活照理都该落在他头上。但莫婷仅在离不开高唐夜那会儿央他帮忙,不以为是耿照须尽的义务,比口头上的尊重要重得多,足见女郎看待旁人的心思。

   百无聊赖,少年见高唐夜攒小人攒得指节绷白,唯恐他弄伤手掌,俯身凑近,正欲一一掰开手指,冷不放青年抡拳上击,撑地扫腿,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起,衣发唰唰卷扬间,掌气当胸贯出,正中耿照!

   高唐夜的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如舞,连眼睛都未睁开,无丝毫提气运功的前置动作,速度快绝,按理无幸。但耿照血热尚未全褪,仰头倒翻,几乎是贴着撮拳上击与扫堂腿避开,至此耗尽残余的血行之力,防不住青年袖底穿出的一掌。

   “……耿照!”石欣尘弃了手杖,点足扑至,柔荑一抓一抵按他背心,注入绵和内息,护其心脉,边为他推动功体,化去掌劲。岂料内力却如泥牛入海,非是点滴化散,而是沙浆被汹涌的海潮旋搅带去,顿时失去控制。

   女郎撤掌不得,就这么“黏”在少年背上,丹田里的真气如缫车丝卷,难以抑制地涌入耿照体内。

   耿照在中掌的瞬间,忘了彼岸花毒剥夺内息感知一事,本能运功抵挡,随浑身气血一晃,忽涌起熟悉的感觉,仿佛内力又重新回应召唤,调动由背门“至阳”、“灵台”两穴疯狂涌入的真气,如挥旗驱兵,合万马千军于一处,从被击中的胸口“膻中”要穴反激而出,震得高唐夜脱手踉跄,登登登连退几步。

   久违了的真力运行之感贯通经脉,耿照差点没忍住欢呼出声,总算未失清明,唯恐高唐夜失足,撞伤头颈要害,连忙伸手去拉。

   余光所及,却见失去平衡的高唐夜依然闭目,莫说惊慌失措,面上连半点波澜也无,宛若沉睡。

   仰倒间的青年双掌连出,如封似闭,又像比划着夜空中运行的星辰轨迹,大开大阖,接连拨开耿照的指掌,每一触都能从少年腕臂间借到些许气力,到得耿照力尽时,青年已稳稳立住脚跟,圈掌如移星运斗;啪啪几下贴肉交击,耿照勉强挣脱他掌间的异样黏劲,跃出战团,踢倒了大片木偶。

   “这是……天星掌!”石欣尘及时回气跃至,堪堪接住耿照,在他耳畔低声提醒:“他与上人关系匪浅,此掌天下再无第二人能传。”半天未有回应,见他一径低头,呆呆望着双手,不知发什么愣,用肩头轻轻撞他:“……喂!”形势虽奇诡难言,却又气又好笑,若非咬住樱唇,怕是要噗哧一声笑出。

   好像认识他之后,把十几年份的笑都笑完了,女郎心想。是从前笑得太少,还是现在笑得太多?

   耿照回过神,没头没脑道:“石姑娘,烦再输点内息给我。有劳。”石欣尘依言为之,却未再发生适才那般内力汹涌而出、全不受控的异象,耿照的功体依然如一座沉睡的大山,饶以女郎的修为深湛,推挪起来仍十分费力,颇有蜻蜓撼柱的无力之感。

   “不行……感觉不到。”少年喃喃低语,难掩失落。

   “怎么了?”石欣尘轻声问他,耿照只是摇头,未再多言,抬向高唐夜的眸光有些复杂,但女郎能猜到是为什么。

   在她看来,高唐夜的修为不俗,这天痴上人剃度前的独门绝技《天星掌》在他使来,起码得浸淫二十载以上,才能有如许造诣。但高唐夜被送来锭光寺也不过十余年,更不是一开始就拜入天痴门下,若非如此,行云堡于七砦争盟的态势绝不是现在这副熊样,高家四郎也不致沦为渔阳的笑柄,以傻瓜之名风闻武林——天痴护短的名声可不是开玩笑,谁敢这般嘲笑他的传人?

   毋须练上二十年,便胜似练了二十年,只能说是世间奇才。

   石欣尘很快便知道是什么原因。

   高唐夜啃咬着拇指指甲,浓发下的眼睛瞠大如铜铃,盯着被耿照踢倒的成片木偶,浑身颤抖,似是强忍着怒气,又仿佛焦躁难耐,予人“意志困在身体里,专心地无能狂怒”之感。适才的对战更像无意识间的本能,一旦清醒过来,便失去战斗的能力和意愿。

   ——有别的东西牢牢吸住他,攫走了青年的全副心神。

   常人会诟骂、乃至攻击对手,但他连愤怒都异常专注,以致无法言语,遑论动手。这样的人埋头苦练一年功夫,会不会有常人三五年的效果?看着这一屋子难以数计的精巧人偶,想像施加于其上的图纸设计、雕錾工艺,以及摆放成阵的各种讲究等,以同样的专注钻研天星掌,有此造诣也是份属当然。

   持续紧绷的高唐夜看上去极其不妙,佝偻的高瘦身躯宛若抽搐,离癫痫仅只一步;额角青筋浮露,五官立体的俊脸由红胀紫,更糟的是裹住半边脸的棉巾渗出血渍,明显是用力过猛,创口爆开。

   万一头风复发,恶气失控,不晓得莫婷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耿、石二人束手无策之际,忽听一把柔嗓温言道:“四郎,别用力。身子放松些。”正是黑衣女郎去而复返。

   两人如聆仙纶,只见莫婷不慌不忙,将手里打满水的木盆棉巾放在门边,轻移莲步,不紧不慢地走来,玲珑浮凸的娇腴体态如信步闲庭,瞧得人十分放松。

   她行到高唐夜身畔,素手拢裙,并腿斜坐,不见一丝戒慎小心,却未碰倒半个人偶,仿佛身轻如絮,不仅心细,更是女郎身法和内力修为的至极展现。莫婷微笑坐定,与他肩靠着肩,伸手轻抚他的背脊,动作极慢极轻柔,浑不着意,望之令人无比安心,遑论身受。

   “放松……放松。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很好,就是这样。”

   高唐夜仿佛突然恢复了呼吸的能力,身子一颤,随女郎温柔宁定的声音,大口大口地吸吐吞息,才软软倚向她浑圆的香肩,但双眼仍死盯着耿照脚下,攒着独轮车木偶的手背绷出吓人的煞白。

   耿照心念微动,闭上眼睛,心境返照空明,清澄一片;片刻后睁眼,学着莫婷放松肩背,未刻意露出讨好的笑容,慢慢蹲下身子,立起一匹载着枪兵的木马,转了个方向,压住一张纸片,然后再立起另一只——

   复位的工程,远比他想像的更为浩大繁琐。

   虽不能运使内力,但“入虚静”之能未失,耿照潜入虚境中调出适才匆匆一瞥的留影——即使当下没意识到看见了——记下扫倒前的阵式排布,再返回现实中依样画葫芦。

   “思见身中”能钜细靡遗地重现心识留影,但毕竟被弄乱的木偶数以百计,耿照猜测高唐夜对“一丝不苟”已至执念的地步,摆放若有一处不同,只怕他反应更大,还不如不摆弄,宁可反复遁入虚境确认,每次只记牢一小部分,不求快而求无误,复位竟花了近半个时辰。

   抬见青年坐于原地不动,肩背却是前所未见的松弛,几能读出透体的“舒坦”二字,倚着莫婷的模样宛若稚儿。

   不再狰狞眦目、切齿咬牙后,清醒灵动的高唐夜可说是生得剑眉星目,十分俊朗,飘忽的眼神一边回避着耿照,但又不时躲在垂帘似的浓发后偷窥少年,那种不敢直视却难掩心痒的模样也像足了天真孩童,令人无法生厌。

   自入渔阳以来,耿照已见过两名堪称绝世美男子的典范:石世修之美,足以超克残酷的岁月痕迹,其星夜袒露、挥锤打铁的模样宛若图画,集秀气、英气和灵气于一身,便以石姑娘姊妹之美貌,在父亲身畔也只配作流萤点缀,难与皓月争辉。

   别王孙则是颓废到令人生怜,不惟女性目之母性喷发,就连男人见了,都忍不住生出形秽之感,决计不想与此人站在一块儿,自取其辱。

   但,高唐夜混了不知是外胡或毛族的血统,可说是极精致的粗犷,宛若雕錾的五官轮廓令人爱不释手,乱发胡渣竟生出反衬的效果,鲜血伤疤亦然,欲盖弥彰。

   同样有着毛族血脉的韩宫主韩雪色,虽也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气度风范令人心折,然而论精致不如混血的高唐夜,粗犷则有胜之,怕也是血裔使然。说到英雄气概、待人接物,罹患傻病的青年自不能与奇宫之主相提并论,此一节亦毋须赘言。

   耿照留意到高唐夜的目光看似游移,却非全落于空处——应该说除了落在空处的,他在“注视耿照”与“移开视线”之间,往往会在地面的偶兵间多留一瞥。耿照原本以为他是在看摆放的位置对不对,但高唐夜是先盯着他的手瞧,直到耿照放落偶兵,青年才从指掌瞟向脸面,而在对上视线之前移开,扭向空处时又多看了偶兵一眼。

   他渐渐掌握高唐夜的“傻病”是怎么运作的:青年其实自有一套规则,相较于常人对把握原则的灵活尺度,高唐夜的规则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才是其行为显得异乎常人的真正原因。

   高唐夜多瞟的那一眼必有缘故。越是埋头钻研、探究原因,越能贴近他所看见和理解的世界。

   耿照重新遁入虚境,调出心识留影,花了点时间,一帧一帧地比对、推敲高唐夜的视线所指,答案却出乎意料的简单。

   返回现实的少年定了定神,轻轻将一只骑兵向前推移,高唐夜眸光骤亮,居然忘了该回避视线的交会。耿照不给青年反应过来的机会,按虚境中默记于心的一百二十步,依序移动偶兵。

   大约在第二十步时,高唐夜的视线便与少年的落手同步,如石世修引吭打铁时那样,节奏对得精准无误,直到第一百廿一步耿照顺着他的目光指引,挪动心象中不曾动过的偶兵,如此又走了七十七步,最终四目相对,两人齐齐露出微笑。

   对高唐夜来说,木偶从来不是摆设,每一只、每一霎都在移动,恍若川行。偶兵之下压镇的纸头,写着代表某种流动意义的符号与数字;旁人所见至多几字、几行,能瞧进几片纸就算是善于观察的了,高唐夜却能尽收眼底不说,数字与符号更交织着显现出流动的样态,在他的心象之中冲杀进退,或守或溃,是完整的动态。

   耿照乃是世上头一个、恐怕也是迄今唯一的一个,为青年重现这份心象的人,两人甚至没交谈过一句,其实也毋须开口。

   高唐夜很快便理解耿照是怎么办到的——虽未言语,耿照也无法肯定他有没有“入虚静”、“思见身中”的概念,但高唐夜知是自己多瞥的那一眼调动了少年。之后换过几种示意法门,耿照总能一一会意,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后,耿照终于意识到这些便是偶兵的规则,如刀牌手、马军、长枪兵之间的循环生克,甚至能隐隐理解纸片所绘的符号。

   两人交换眼色,心照不宣,开始尝试起捉对厮杀来,要不多时,第一波便以少年的大败亏输收场。

   除了日九之外,耿照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早早就被送上朱城山的他,甚至不能说有童年。童玩、游乐什么的,是更小的时候姐姐耿萦带着他玩的,但穷铁匠的孩子也得帮忙家计,无论年纪多小;姐弟共享时光里的所谓“游戏”,其实多半是编织、采集、刷洗之类的营生细琐,只因为有姐姐带着,才成了游戏。

   直到此际,耿照才突然体会到这个复杂的战争“游戏”有多好玩,是高唐夜赋予它精巧绝伦、又无比拟真的规则,正因极难上手,即使输得一败涂地丢盔弃甲,也好玩到难以置信——

   “再……再来。”

   耿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高唐夜开口说话,又惊又喜。青年的嗓音听着有点黏,似乎带点鼻音,兴许是少与人语,不甚流利;声线听着像成人,口气却是不折不扣的孩童。“不要……那么容易死。”

   他从战阵杀伐的沉湎中回神,赫然发现高唐夜不知何时,已无力自行坐起,枕于莫婷丰腴肉感的大腿,面色灰败、冷汗涔涔,像尽情游玩后精疲力竭的孩子,分明已挤不出几分清明,仍睁着大眼睛不肯睡去,闪烁光芒的散瞳直勾勾瞅着他,笑意纯真酣畅。

   耿照在他的脸上,看见了自己欢快的表情,心弦为之一震。

   而二姝俏脸满是深忧,石欣尘早取出针匣备用,莫婷冲他轻摇螓首,又哀伤垂眸,哄稚儿般轻拍高唐夜,仿佛这样能为青年减轻身上的苦楚。

   就在方才两人执棋大战间,高唐夜的脑侧两度爆血,全赖莫婷妙手区处,并未打断对奕,但治标的法子也差不多到了头。再这么下去,即使勉强维系高唐夜的命征,或将使他半身不遂,遗下更大的痈损,也可能明后天依旧得死,根本称不上延命。

   ——是到做决断的时候了。

   “四郎,你听我说。”耿照趋前,直视他逐渐黯淡的褐眸。高唐夜一瞬间本能地垂眸回避,最终仍是勉力翻开眼皮,怯生生地迎视少年,如受伤的小动物般,或许也已意识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会想法子治好你。等你醒来,我们再打一场,这回我不会那么容易死。”

   高唐夜微微一笑,似乎想点头,无奈眼皮不听话,随精神一散,倏忽阖上。

   耿照赶紧让出位置,石欣尘拈针补位,提气凝神,稳稳朝青年的耳后扎落。

   初试“静麓子”的先头两针,尽管针位不同,石欣尘心头宁定,不失从容,也可能是因为有莫婷在身边的缘故。

   绮鸳的毒质主要积于玉宫内,首针落处异于高唐夜,处置自不能一模一样。

   长室里密不透风,不是适合医疗之处,耿照将沉睡的高唐夜抱回房中,莫婷与石欣尘合力安置,就等秘药生效,依序再落六针。

   与绮鸳的反应也截然不同,高唐夜很快便发起烧来,低烧久久不退。莫婷未改从容,解释说或因放血所遗的金创,才导致发炎,也可能是恶气瘀塞的时间更长,化散时的反应更加剧烈,并未超出她事前的推演,应乐观以对,两人才放下心来。

   她拧了湿布巾揩抹青年额颈,又为他松开衣襟散热。石欣尘见她把这么大个人当孩子照顾,心念所至,脱口道:“总觉得在姑娘面前,高家四郎便似稚儿,明明这么大个儿。”

   莫婷道:“头一回见他时,确实是个孩子。莫看此际这般身形,他是满十八后才抽高长壮的,才隔一年不见,便吹气似的变了个人,活像只羊皮筏子。”约莫觉得有趣,掩口轻笑起来。

   这种感觉石欣尘太懂了,二郎也是,不禁心有戚戚焉。

   二姝言笑晏晏,等待的焦灼气氛缓和下来,莫婷端着木盆刚跨出房门槛儿,忽听院门外砰砰几声,一人扬声道:“大白天的,闩什么门?信不信我一掌劈断,教你们几个懒惫东西今晚挨着门睡?”声若洪钟,听得人浑身一晃,气血翻涌。

   石欣尘俏脸色变,见耿照兀自低头沉思,心神不属,轻轻撞他一肘。少年回过神来,只听了后半截,却也坐不住。两人齐齐起身,没敢碰出半点声响,犹如隔墙闻猫的两头惊慌老鼠。

   (是……是天痴!)

   莫婷神色自若,尖细姣好的下颌往长室一抬,示意二人走避,及时开声应答:“大师稍候,我来开门。”无论接话的时机或语气俱都从容合宜,听不出有一丝异样。

   摆放偶兵的长室以黑布封窗,若未点灯,内里便是漆黑一片。耿照搬出高唐夜后,心头有杂识萦绕,万绪千头,并未记得要返回对厢闭门,故长室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二人径直入内、往工房那侧躲去便了,除非天痴直入屋底,否则即使站在门边朝内窥视,也未必能见得有人。

   更重要的是:以天痴的修为,开门的声响决计逃不过他的耳朵,躲往毋须开门处才是唯一之解,其余皆是下策,不如爽快现身讨死。

   耿、石二人摒气凝神,轻手轻脚掠过中庭,窜入长屋的同时,莫婷恰放落水盆布巾,拉开横闩,“咿呀”一声推门,服了半幅:“大师久见。”

   “你来啦。”天痴似与女郎相熟,连句客套也无,声音一紧:“莫不是那傻小子又——”最末一个“又”字的尾音已是自高唐夜的寝室内传来,耿照与石欣尘不禁相顾骇然,复觉庆幸。

   只消莫婷的判断有一丝差错,又或再多犹豫一霎,他二人绝对会被天痴堵个正着,无处可逃。

   女郎扼要说明高唐夜的状况,也提到“静麓子”,连六到十二时辰间须施六针等细节亦如实交待,如对病人家属般周详,不待天痴追问。

   房中一片静默,难以判断是什么情况。要不多时,廊间响起两人的脚步、闭门声等,天痴走下阶台,驻足于遍铺青砖的中庭,冷冷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莫婷回答:“三针后方能判断,现在还言之过早。”天痴便没再说话。

   耿照心想:“上人不问方子何来,也没问须长老与朝闻和尚为何不在,足见对莫姑娘信任之甚,非比寻常。”

   要得到天痴的信任绝不简单,须于鹤对高氏忠心若此,也就换得了在劫远坪开武林大会的许可。莫婷这些年不知救回高唐夜多少次,才能令护短的天痴不疑其心其术,哪怕“静麓子”再不靠谱,亦知这是不得不冒、别无选择的奇险,已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你娘在哪儿?”天痴忽问。

   “我还没见到她。”莫婷道:“陆明矶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遗憾。”

   “没甚好遗憾的,刀头舔血,就是这么回事。”天痴的口气透着压抑与烦躁,冷哼一声。“待傻小子醒来,你们娘儿俩随我走一趟钟阜,瞧瞧……瞧瞧明矶。”

   莫婷温言说道:“那是自然,都依大师吩咐。”

   “六到十二个时辰是么?行,我就在这儿等。”

   天痴心情明显好上许多,或觉莫婷此际归来,多少也有为了爱徒的一份心,很承她的情,只是不好明说。“我回院里交待一声,你让莫执一多备几坛百草酿,我与她下棋赌酒,打发时间。”

   当年陆明矶一意孤行,不惜还俗也要娶贺铸源的二婚女,天痴最恼的兴许还不是结这个声名狼藉的亲家,而是徒弟都不当和尚了,怎没发现有个人品更好、本事更大,更值得厮守的女子近在眼前,偏要去娶那俗物?大好皮囊,红颜白骨,岂非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论美貌,莫执一的女儿哪里不如贺延玉了?

   他就是不懂,正如他同样不懂明矶为何不肯见自己。

   但半生笑傲渔阳的北域第一人逮住眼前绝佳的机会,要替徒弟出口恶气,见女郎微露犹豫之色,不肯给她开口婉拒的机会,剑眉一轩,哼道:“怎么?是你娘不敢与我喝,还是你不让喝?”陡地提气大喝:

   “莫执一!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躲酒的,老子瞧不起你!”大步迈出,竟是朝长屋而去!

   声落人至,耿照与石欣尘不及应变,突然身后布帘一扬,栀子花般的鲜烈香风掠过鼻端,一人施施然行经,伸出一只微冷微硬、柔润光滑的白皙柔荑,按住耿照肩头,示意他不要起身,驻足振臂,但听“哐”的一声脆响,一只酒坛划出炮石般的虹弧,碎于抵壁的门上,漾开满室浓烈的白酒香。

   贮满的酒坛便无十斤,七、八斤重是跑不掉的,她振臂一甩足有四五丈远,无论使的是膂力或内力,俱都十分可观;更别说砸在天痴抢进之前,虽说掷物与身法终究有本质上的差异,但能后发先至,抢的还是北域第一人之先,手眼胆识俱非常人。

   耿照低头匿于暗影中,来人就在身侧,合身的鱼尾裙绷出娇腴的肉感,余光所及,是与莫婷同款的滑亮黑缎,但边缘缀着华丽的金银红绣,与女郎予人的素雅印象大相径庭。

   他一抬眼便对正女子浑圆紧绷的臀瓣,此际自不敢造次,但乌缎间有一条白得刺眼的缝儿,着实引人窥看。耿照好半天才会过意来,却是鱼尾裙的裙衩,一路开到了腿根处,那酥白耀眼的正是迸出裙衩的一条裸腿,骨肉匀停,光滑腻润,曲线冶艳难言,衬与趿着木屐的雪白小脚儿,以及涂了艳红蔻丹的浑圆玉趾,直是令人怦然难禁,一如袭人的栀子花香。

   “樊轻圣!怕输,就别先装酒疯啊!谁人与你躲酒来着?”女子嗓音微哑,无比娇慵,明明是大咧咧的糙汉口吻,无一丝撒娇扮痴之意,却听得人骨酥如绵,浑身发软。“滚回去交待好身后事,老娘他妈喝死你!”

   天痴既矜身份,生性又好洁,泼洒一地的酒水混了泥尘蜿蜒漫至,瞧得僧人大皱眉头,撩起绣金袈裟点足飞退,复入中庭,面上不见丝毫愠怒,更像心愿得遂意兴遄飞,哈哈大笑:“婆娘等着,我去去就来。”也不见推掌什么的,双臂袍袖一振,院门应势“砰!”轰然撞开,背影已跨过高槛,倏忽不见。

   耿照松了口气,与石欣尘双双坐倒,相视而笑;省起该先谢过女子救命之恩,忙道:“多谢前辈——”忽然语塞,怔怔瞧着肩膀上的那只手。

   那是只雕工极巧、打磨细致的纤纤柔荑,指掌宛然,维妙维肖,然而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象牙制成的义手。女子在腕间戴了只束紧的掐丝薄金环,该是为了掩饰义肢接合的突兀线条,只因她自身的肌肤白腻得与象牙并无二致,效果好得出奇,猛一看还以为是真手。

   讽刺的是:象牙手掌最大的破绽,在于每处指节、乃至拇指丘都做出可动的关节,明明轮廓质感无不仿真到了极处,却因这个毫无必要、画蛇添足的设计露出马脚,简直是莫名其妙。

   耿照见过不少可动义肢的设计图纸,流影城内甚至收藏有一两件巧夺天工的极品,独孤天威自无如此残疾的家人,纯粹是典藏艺术罢了。

   手掌义肢能做的动作非常有限,通过连接肘臂肩胸的皮带控制机簧,使手掌能开合张弛,借以持物,便已是人体的极限。不是工匠做不出宛若真肢的义手,而是残疾之人控制不了过于精密的动作——

   直到那只光润姣美的象牙玉手“啪”的一声,屈指在他额上打了个爆栗,耿照都没能回过神,兀自睁眼张口,愣愣瞧着。

   女子噗哧一笑,纤长的拇、食二指屈起,半夹半转地轻捏他鼻尖,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瞧着说不出的淘气,竟比少女还要少女。

   “本想骂你眼贼,老瞅着老娘的腿,没想到是个傻的。这张脸瞧着比高家小子还傻,看来是不能与你计较啦。”用的仍是那只无比灵动的象牙义手。

   耿照考虑过那“义手”或是一层薄薄的异质手套之类,戴在真手之上,可能是某种伪装。但人造关节转动时的声响、部件的开阖错位等,是骗不了人的,这只象牙手的的确确是制作精巧的人工之物,只是驱动它的原理远远超越少年所知的机关知识,以致耿照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鱼尾裙女子生得十分标致。

   她的年纪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就算已逾不惑,至多是四十出头,眼角颈间的岁月痕迹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葫芦腰也是相对于丰满的屁股奶脯而言,即使曲线傲人,也远不是少女式的纤细,充满妇人的丰熟艳丽。

   但一笑右嘴角便漾起深深梨窝的那股甜美娇俏,以及分外精神的粗浓剑眉,带着挥之不去的青春感,即使梳着不甚讲究的蓬松坠马髻,草草以金钗斜插固定,连这份疏懒也十足少女,是努力抗拒长大的那种叛逆。

   除此之外,她与莫婷有着一看就知是血亲的相似轮廓,同样的白皙,同样的秀发,同样饱满的傲人上围,同样偏好乌缎的衣品等,身份呼之欲出。

   耿照无从得知的是:身为本代的“莫执一”、血甲门土字部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素蜺针使,生下莫婷的美妇人即使只余腕上那一圈薄薄的素蜺针,也能借三色龙漦连通真气经脉,将象牙制的假肢操纵得栩栩如生,宛若真人之手。

   得益于怜清浅仿佛使不尽的钱财,美妇甚至有以奇木、镔铁、羊脂美玉,乃至掺了些许珊瑚金锻成、内藏诸多机关,极轻又极坚韧的特殊手掌,各具奇能,视心情与用途的不同任意更换。象牙因与肤色相近,分量又近于真手,多用于日常,莫执一与人动武或落刀开膛时,惯使的可不是只管好看的这一副。

   但再怎么擅用三色龙漦,也不比原来那只无双的外科圣手,所幸她花费十年工夫软磨硬泡,多少传了些本事给女儿,如今已有美妇全盛时的六七成火候,适足以傲视天下,独步武林。

   不同于绝大部分的时间皆与无乘庵众人一块行动的莫婷,莫执一复原后,一直待在游云岩,这才结识天痴,成为酒友。

   樊轻圣这人狂则狂矣,于守信重诺、愿赌服输一节,那还是没话说的。

   他出家是真出家,谨守戒律,不近女色、茹素戒酒,没半点模糊。但莫执一有个名为“百草酿”的古方,能以数十种药材调配出口感、香气近于美酒陈酿的特殊饮品,喝入腹中运起真力,甚至能产生类似微醺的效果,更难得的是里头不带半点荤料。

   与其说天痴与她结交,倒不说是找回“百草酿”这个失散多年的老友,得以重温旧梦,聊发少年狂,排遣遁入空门的苦闷寂寥。

   莫婷差不多年年上山瞧高唐夜一两回,算上急症发作,这数也翻不了倍儿,自盼母亲不要落单,跟紧怜姑娘才能保平安。无奈莫执一不信阴人,怜清浅的银两她固然拿得毫不手软,日常相处也没少了言语冲撞,长此以往,渐渐连梁燕贞都调和不了矛盾;莫执一长期滞留游云岩不回,算是给彼此台阶下。

   莫执一总安慰她:“以你娘同天痴秃驴的交情,杜妆怜敢来锭光寺杀人,天痴也会替我报仇,不亏。”但女郎心知肚明:江湖恩怨,一码归一码,不是忒简单的加加减减。天痴顶多是条人脉,效用有限,亦须慎用,没有母亲说得那般轻巧。

   檐廊间,莫婷跨过四处漫流的污浊酒水碎步进屋,冷静地搀起石欣尘与耿照,对二人道:“快离开这儿。剩下的六针子药便由我来完成,毋须担心。”想了想又道:“按我家小姐的意思,七玄盟是友非敌,颇有意结交。耿盟主若有机会,不妨与她谈谈。”

   她指的自是梁燕贞,但也知对少年来说,不免想成出面周旋的怜姑娘,未必听得进。但她对江湖仇杀十分厌烦,说不清的事难道还不够多么?一来一往试探间,又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之人被牵连,乃至受害……能推一把是一把,只盼苍天怜见,让双方尽早化干戈为玉帛,别再发生绮鸳那样的事。

   莫执一看热闹不嫌事大,耸肩嗤笑,柳眉微挑,一脸的懒惫神气。“乖女儿,你就没想帮为娘介绍一二?这两位大德是什么来历,来锭光寺求姻缘么?”

   莫婷没想理她,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推着两人从工房转出,送至后门。

   “耿盟主、石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请。”

   耿照对她的明快果决和医术仁心印象极佳,抱拳长揖道:“多谢莫姑娘,咱们后会有期。”与石欣尘相偕而去。

   莫执一怪有趣的看着,直到女儿闭上门扉,才以象牙手摸摸挺翘的琼鼻,嘻皮笑脸道:“他们走不了的,你未免小瞧了天痴。”

   莫婷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上人察觉长屋里有人,以为是母亲,适逢从知客僧处听说莫婷上山、来此寻找闺女的莫执一来到,掷出酒坛——她喝的自非百草酿,是实打实的白酒——阻他进屋,这是母亲看出她有意藏匿屋里的人,才不问来由,顺水推舟。

   但,要是母亲从后进潜入一事,也没能瞒过天痴呢?

   他早知屋里还有两人,僧人口称返回八达院的举措,就是引蛇出洞而已。

   当日天痴在山脚下同七玄盟主抢人,大打出手的事,怜清浅等早已听闻,怜姑娘设计让耿照潜入锭光寺,试的就是智、勇二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为勇也。

   以上人的睚眦必较,那耿姓少年撞在他手里,左右是个死,这都没算上陆明矶为妖人所害,半身不遂,天痴急于找人迁怒的节骨眼儿。

   “那……”女郎没敢沉吟太久,在绝对的武力之前,智计所能发挥的空间极其有限,只能大致挑个思路,指挥母亲:“赶紧拿两坛百草酿,随后跟一阵。若大师真个现身,你便与他讨人情,又或耍泼皮什么的,这你最会了,不用我教。”

   这会儿莫执一倒是老实不客气地翻起了白眼。美妇双手环胸,满满托起两只巨硕乳瓜,乌绸臂袖上的象牙指尖翻飞如拨弦抡扫,原本滴溜溜的妩媚眉眼跩得不成人形,净拿鼻尖看人。

   “求人是这样的么?说什么‘讨人情’、‘耍泼皮’的……啧啧啧,要不是我读书少,还以为是在骂人哩!你们城里人都这么说话的?”见女儿既拉不下脸又难掩急切,简直可爱得要命,忍笑挑眉,抿起梨窝深深,美眸吊得半天高:

   “说两句人爱听的,又不是让你陪睡,扭捏个屁!来,说说……说说,不说拉倒了啊。”

   莫婷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这个,但实在不忍石欣尘这么个好姑娘被连累,对少年同理四郎的体贴与耐心也印象深刻,挣扎半天,尴尬地伸手拈着母亲衣袖,轻轻摇动:“娘——”

   “乖!好听,好听!回来接着说啊。”女郎咯咯娇笑如银铃,轻捏了她酡红的小脸一把,两人瞧着自不像母女,但要说姊妹气氛也不对,更像刚掐了把奶子的老嫖将头一天上工的雏儿逼进墙角,撂下一句“一会儿洗香香床上等老子”,志得意满越过墙头,扬长而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