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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第八六章神通意合闻韶清夜

妖刀记(二)奇锋录 默默猴 11025 2025-12-04 11:16

  上得辕座,便能眺见含本乘在内,前后一共六辆乌漆大车,均是四驾,拉车的健马骠肥腿长,毛皮光亮,颇得悉心照料。落鹜庄虽说家道中落了,江湖上久未闻怜氏之名,但渔阳七砦的家格就摆在那儿,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这排场以及背后所用的银钱,尽显北地贵族作派,不同一般。

   怜贞的车另有朱漆髹饰,与耿照等所乘中间还隔了一辆车,主车后头另系了匹马,遇着下坡路可用以减速,或与前驾换歇,更加讲究。

   四匹马拉的车颇难驾驭,须有经验老到的驭者,故每车都配置了车伕,不是谁来都能上手。

   刁研空不但能跟上队列,还保持在队伍的中间,而非单纯跟在最后头,驭术非同小可。耿照爬上辕座后看了会儿,明白这和他此前驾过的马车、驴车尽皆不同,贸然接手风险过高,遑论中途换驾,只能坐在刁研空旁边看,越看越佩服,忍不住逆着风叫道:

   “大师竟有这手神技,晚辈大开眼界!”

   刁研空诧道:“是么,老朽也是头一回驾驶,没想到如此顺利。”

   耿照差点跌下去车,瞠目结舌。“头……头一回!这……却是如何使得?”

   刁研空一张嘴就呼噜呼噜吃着风,含混不清道:“盟……盟主应也使得,老朽用……用的是《白拂手》,吃……吃饭也能是白拂手,睡……睡觉也能是白拂手,走……走路跑步也都是……驾车自然……白拂手……”

   《白拂手》耿照确实通晓,却想不明白能怎么用于驾车,听刁研空续道:“此番下……下山,座……座师命老朽遇着什么新鲜事,不妨……都试试,只须用白拂手。老朽没驾过车,便来一试。”

   耿照哭笑不得,没想到文殊师利院的泥黔尊者随口一句,今儿车上四人的命都算是捡回来的,真个是阿弥陀佛。

   腹诽之余,“走路跑步也是”触动少年心弦,脑海中掠过老书生泥鳅般钻过摩肩擦踵的人潮,从雅座“游”出酒楼的模样,那股应势而为、三实七虚,仿佛无入而不自得的松劲,越品越觉得是白拂手,不是招式像,甚至不是心法相类,而是神意相通,白拂手的创制者若未创出这么一路手上功夫,而是以同样的领悟发之于身法,就该是刁研空施展出来的样子。

   少年曾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由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悟出《三易九诀》,借以耙梳老胡的《无双快斩》,最终在三奇谷中,借由染红霞之助总结成《霞照刀法》。三易九诀看似能把刀法的路数化入拳掌,或者反向为之,但其实仍有局限。

   如一招卸劲的短打擒拿,若能够单手施展,则用于刀法的可行性便大大增加,只须考虑如何能使死硬的刀刃发挥出筋骨肌肉、乃至关节等混成挪移劲力的效果,化用个六七成问题不大。

   假使这招必须以双手施为,化用便不易成功,毕竟刀剑相交十分惊险,加入左手辅助的动作,形同白送,不啻是自讨苦吃。

   耿照在一瞬间感觉到的“是白拂手”的印象,其实是十分玄奥难言的直觉,不是能以《三易九诀》得出的结论。换作他人,便让刁研空各演一遍,乃至两名刁研空并列施展,十个里也未必能有第二个瞧出端倪。

   缺乏能联系两者的招劲理路,耿照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奈何灵光早逸,刁研空驾车的姿态更瞧不出与《白拂手》的关联,少年不肯放弃,却越看越不明白,甚至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来——

   一片漆黑虚无里,由刺亮白线缠成的巨茧,茧中之物只差一步就能破开望见,却在揭露前回到现实,醒后徒留满满的遗憾和不甘。

   直到抵达驿站,耿照均不曾离开辕座,看得太过入神,以致下车时浑身酸软,颅内眼眶痛得要命,比和黑衣女郎打一架还累;向刁研空请益,老书生也没法说明白,比手画脚加上一堆意义不明的“咻——”、“就像这样‘哗!’一下然后飕飕飕就能砰砰砰”的效果音,听得耿照目瞪口呆,久久难释。

   “……还要不要?”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再给你添一碗?”

   “啊?”少年微微转头,下巴都忘了要阖上。

   石欣尘示以空碗,忍笑道:“喂你吃两碗啦,还要吃么?想啥忒出神。”自然而然地吐出了渔阳本地的土腔。

   耿照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里拿的不是筷子,而是调羹,腹中微撑,敢情真是石姑娘一匙一匙喂了他两大碗饭。桌上的空碟内,整整齐齐排着剔下的鸡骨鱼骨,瞧着无比舒服,“玉面观音”的巧手不惟显于武功医术,喂饭也有一手。

   “怜庄主催促着赶紧上路,你却一径发呆,幸好饭来还知道要张口,也用不着给你推下巴,没怎么耽搁。”

   女郎抿着姣美的唇勾,憋笑的模样分外可人。

   石欣尘仍是优雅从容,气质非凡,说话的语调和措辞都是淡淡的,与先前并无不同,整个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灵动,甚至不能说是更亲切或更温柔,并非是那种外在的改变,但就是不一样了。

   就像石欣尘的祖籍是前朝玉京,央土官话就是她的家乡话,说得比横疏影、萧谏纸等长年在京的更地道,耿照几乎忘了她是渔阳土生土长,能说一口本地土话毫不奇怪,怪的是轻易在人前说,仿佛全不在意。

   “真对不住,石姑娘,我想武功想入神了。”

   “有啥对不住?反正我也要吃。”小脸微红,随口引开话头。“想啥武功,能说给我听么?”耿照得刁研空同意,将白拂手的事说了。

   石欣尘啧啧称奇,对刁研空是初驾一事的反应不大,不以冒得此险为忤,尽显闺秀风范,只说没想到武功居然能通驭术,笑顾老书生:“座师如此嘱咐,想来也有深意的。”

   刁研空道:“老朽离山迄今,所行均不出护法狮子王的预视,座师并不会一一解释。”也就是说,锦囊之中或许留有更详细的指引,钜细靡遗,尊者派出刁研空和南冥时不会特别言明,只让两人知道该知道的事。

   刁研空只是不通世务,人又迂阔不知变通了些,不是真傻。有些莫名其妙的交待,明显是预言所指,连尊者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多问无益,其后便知。

   原本提到圣僧时,石欣尘总会格外在意,这回却仅是“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绮鸳的第二针扎于左手“合谷穴”,刺入半寸,亦由石欣尘施针。下针后,少女的脸色明显较先前更红润,呼吸平稳,便如酣睡一般,就算是不通医理的耿照也能瞧出有益无害,心绪略宁。

   启程时他直接爬上辕座,除继续观察刁研空是如何以白拂手驾车,另一方面,也是为免与石欣尘在空间有限的车厢内独处,万一绮念又生把持不住,再有什么失态就不好了——毕竟在登车前,他总算悟出了女郎那句“反正我也要吃”是什么意思。

   饭桌上,他的餐具不曾动过,石欣尘用的是自己的调羹,既给少年喂饭,自己也吃,两人同用一匙,相濡以沫。无怪乎女郎说完脸就红了,只不知想的是同用食具的亲昵,抑或车里的四唇紧贴。

   出发后耿照发现少了一辆车,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抵达客栈歇息,刺完第三枚银针,再出时又少一辆。此后约莫维持这个频率,每时辰歇一回、刺一针,而后便少一辆车,因休整时怜贞都会露面,午餐甚至与三人同桌,只是在耿照回神前便已吃完,交待了落针的穴位、深浅等,径回车中休息,没留下听三人讨论白拂手一事。

   从丽人湖到锭光寺,疾驰须大半日,考虑到马匹脚力、车行颠簸等,拆为两天一夜更合理。怜贞连赶三驿,无意长歇,到得第四处落脚的寄附铺子,明月已高挂树头,马伕拿封口的便笺来,说家主有命,让小人交付此笺云云,却被耿照留住。

   寄附铺移开门板,出来的全是身穿夜行衣的女子,手持兵器,个个身段姣好,当值妙龄。另有数人从树丛后掩至,合力抬着绊马用的铁球钩索,悄无声息,足见训练有素。

   为首的女子身若斜柳,个头不高,比例却甚是出挑,肩宽腿长,双丸玲珑,十分苗条;露出覆面巾的眸子水波盈盈,是双明媚的桃花眼。她朝耿照拱手行礼,少年点了点头,少女把手一扬,墙顶唰唰唰地亮出整排箭镞,地面众人散作大圈,将三辆车围在中间,耿照扬声喝道:

   “怜庄主!此地已为本盟所制,我无意伤人,庄主毋须惊慌,奉上其余两处针位,暂于本盟盘桓,待我的侍女复原,当送庄主回庄,期间奉为上宾,庄主可信我言。”连喊几声,车内均无回应。

   耿照瞥一眼轮辙,蓦然省觉,暗叫“不好”,打开车门,果然空空如也。怜贞安排六辆大车,固定停歇、次第减乘的用意,至此终于揭晓。

   “……可恶!”他一拳捶在门上,诸女极罕见他如此发怒,不敢说话,齐齐跪地。领队的正是絇莲,她揭下覆面巾,抱拳俯首:“属下来迟,请盟主恕罪!”

   耿照在车行间登上辕座,原是为了吸引潜行都的注意,传递受制的信息。丽人湖的监控行动由绮鸳负责,附近安排有接应的人马,见盟主脱离预定的路线,又联系不上绮鸳,知道出事了,边将消息传回凤凰柯,边接力尾随,未敢失却盟主的行踪。

   以凤凰柯有限的人力,自不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追踪、预判和抢先布署,但絇莲将消息回报宗主,漱玉节下令动员,才得于此际截行。因无法与耿照取得联系,她判断第四站预定歇脚的地方可能有三处,自领一队埋伏其一,无巧不巧,是絇莲负责的寄附铺这厢截住了盟主。

   怜贞是利用对潜行都的反侦察才拿下的绮鸳,如有选择,耿照实不想再让她们涉险。潜行都诸女最大的武器便是隐于暗处,不为人知,这使得她们能游走于武力强过己身数倍的敌人近侧;在多智近妖的落鹜庄之主面前,众人形同幪眼裸行,极之危险。若连绮鸳都不能免,没有一个潜行都卫是安全的。

   但他冒不起失去绮鸳的风险,无论如何都要制住怜贞,确保解法无误,能稳稳救回绮鸳。

   男装丽人早算到这着,悄悄脱身,耿照悔恨交加,忍着撕碎便笺的怒气打开一瞧,赫见写的正是余下三处穴位,忙交与石欣尘和刁研空研判,其实也只是聊备一格。

   怜贞没必要留下错假的资讯,耿照恢复自由后,大可等绮鸳调复,确认无恙,再徐图潜入锭光寺医治高家四郎之事,又或就不办这事了,于落鹜庄也无甚了了。害死绮鸳将无可避免地卯上七玄盟,就算耿照最终被天霄城拖入身殒盟消的死局,死前捎带上怜家,那还是办得到的。

   这局是他输得彻底,耿照轻轻咬牙,攒紧拳头。怜贞证明了与之结盟的价值,现下,轮到七玄盟主自证了。

   这寄附铺本就是黑岛暗桩,这也是漱玉节未押此间的原因;对手是能自绮鸳的布置下,从她领导的小队间劫走了她,还能不教同组行动的精英知晓,显是摸透了潜行都的运作,岂能上门送头?

   但耿照认为怜贞是故意的,同写了穴位的便笺一样,都是展现实力,兼作下马威。

   漱玉节接获消息,飞马赶至时已近中夜,披一袭乌绒大氅,夜行衣都不及换,直接罩上襦裳,裙底露出极合身的裈裤袎靴,曲线玲珑,十分惹火,丝毫不逊潜行都的少女们,却有她们尚且不及的丰熟肉感。

   “……妾身罪该万死!”

   “宗主莫这样说。”耿照将她接着,不让香膝点地。他对漱玉节御下的手段有意见,多半也是因为弦子、绮鸳的缘故,亦知女郎未必真着紧自己,更多是为了化骊珠,才拼死护他周全,以免纯血断绝。

   然而见她披星戴月,满面风霜,倒也颇感动,唯恐她降罪诸女,开解道:

   “这便是我同宗主说过的,如今七玄势大,不比从前,我在明而敌在暗,总有人会开始钻研我等手中之利器,破解之,虚耗之,此乃大派无可避免的命途。

   “宗主无过,亦不可怪罪众姊妹,是绮鸳生受此劫,提醒我等挑战已至,备而改之,于本盟、于五岛有大好处。”随侍几人无不震动,流露出或感或佩、恍然大悟的神色,更服膺盟主,也不枉今夜的奔波辛苦。

   更有人隐隐羡慕起绮鸳来,听说盟主是为救她才涉险,虽说偏宠的流蜚就没消停过,一来绮鸳为人正直,风评极佳,她都说了绝无苟且,信她的还是多数,再者冷炉谷治阳亢那会儿都没叫上她,偏宠个屁!曾为盟主献身的,不少人迄今仍念念不忘,不禁幻想起哪天遭遇危险,盟主也会来救。

   耿照自不知少女心思,引漱玉节入内室商议,石、刁二人皆不在此,细细与她说了落鹜庄和怜贞之事。漱玉节面色凝重地听完,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如此机密,盟主却慨然相告,足见信任,妾身定不辜负。”

   耿照延请美妇回座,郑重道:“那名唤怜贞的女子十分厉害,我与她相对时,只觉惴惴不安,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鬼怪。有这人在,潜行都的运用须得更加小心,宗主也须注意安全,所虑不能尽如从前。”

   漱玉节微微一笑,知他是真的替自己担心,眼神转柔,温驯地颔首。

   “妾身理会得。”凝思片刻,道:“锭光寺虽非龙潭虎穴,却号称有五殿、八院、廿三堂,妾身便未去过百回,三五十回肯定有的,也不敢说走了个遍。要在整座山头找人,着实不易,须有足够的准备才行。”

   锭光寺当然不是龙潭虎穴,但教有天痴在,却要比龙潭虎穴更加难当。

   按美妇人的意思,只要花得够多,便能弄来锭光寺全图,再着人监视须老儿,从他每回携往锭光寺的从人身上着手,缩限高唐夜的藏匿范围。朝闻和尚则是另一处打楔下桩的突破口,无论他口风多紧,哪怕他死都不出寺门,总有照顾日常起居的小沙弥;找到朝闻,自能找到高唐夜。

   “……来不及了。”耿照面色凝重。

   转交便笺的车伕,同时也带来口信,说庄主交待:明日有群贵人,要在距游云岩不到十里的雷阴县县城聚首,会后将至锭光寺,接寺里的另一位贵人往雷音县避难,以免神仙打架,遭受波及。

   “说的是反天霄城那帮人,要在雷阴县会师。”漱玉节沉吟:“须于鹤怕劫远坪的英雄大会打上了,高家四郎将受池鱼,明儿就打算把人移走。”

   那车伕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被主人撇下,十分害怕,语焉不详。耿照特地请石欣尘又去问了一次,以免有误,所得结论亦与美妇同。

   怜贞早知时间紧迫,这样看来,她在绮鸳身上动手脚,除了测试耿照受不受此挟制,也有白耗掉一天的寓意。耿照若受绮鸳之事牵制,即使拿到线报,已无从长计议的余裕,要干不干就是一句话。

   若须于鹤将人接回行云堡、靖波府高宅,乃至镖行,七玄盟毋须潜入寺中,半路劫人就行,甚至都不用耿照出手。

   须老儿也不算太蠢,至少是有自知之明的,带上反天霄城阵营的打手,就近接往雷阴县的临时大本营,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区区十里,谅必出不了乱子。

   雷阴是游云岩左近大县,整个县城几乎是绕着锭光寺的香客应运而生,游云岩山下的集子就是这门营生的最末端,如首脑之于指尖。平民百姓进香寻宿,山脚多的是实惠的选择;想住得舒坦,县城有更高级的客栈,能让你尽情花钱,不乏美馔好酒销金窟,故有“小钟阜”之称。

   耿照想起与梅玉璁一同出现的、名唤“唐净天”的少年,若他也在县城,七玄盟抢下高家四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徒然打草惊蛇罢了。

   况且“静麓子”需要六个时辰才能见效,这个时长非常尴尬,把人带走半天极不合算,还落了个主动寻衅的罪名;就地施针等上半天又不实际,万不幸被天痴发现,十之八九要被拍死,徒增行动的风险。耿照怀疑怜贞连六个时辰都是算好的,让这事卡死在“极难办成”和“不是不可能”之间,恶心人的功夫堪称登峰造极,无与伦比。

   他连派人去找师父的时间都没有,况且以天痴武功之高,虽未至三才五峰的境地,但武登庸帝心已裂,悬命于飘渺一线,潜入天霄城是一回事,对上天痴则又是另一回事。耿照不欲恩师涉险,思前想后,也只能靠自己了。

   “怜贞既说‘会后’,”他抬起眼眸,凝着对桌的美妇人。“料想不是鸡鸣即至,但也不能估得太宽松;算上午宴的时间,申时以前未能拿人下针,这局就算黄了。我有些想法,欲与宗主琢磨琢磨。”

   ◇◇◇

   雷阴县郊的梅林深处,矗立着一座黑瓦白墙的低调庄园,院墙不过一人多高,并不张扬,瞧着颇有南方水乡的文秀,不似北地的疏放宏伟,品味甚佳。若非门前石狮额有独角、口中咬剑,狰狞灵动,不免以为庄子的主人乃文人雅士,而非武林中人。

   剑狮出自楯面装饰,本为军旅之用,以兆武运,与脚踏绣球的文狮有别,广见于军营、武衙、豪族勋贵,帮派总坛也多竖立武狮,讨个吉利。

   狮形独角的异兽则称“獬豸”(音“谢志”),尚公平,辨曲直,见人武斗,会以角顶撞理亏的一方,每每中的,被认为是正气的象征。镖局外所立的石狮,往往会在额上多雕一只小巧的钝角,表示受托押镖绝无辜负,不涉私怨仇杀,秉持中道而行,就像獬豸一样。

   剑狮带角,主人若非曾任名镖,便是镖行东道,人面甚广,江湖人途经此地,多半不敢贸然造次,失了礼数分寸。

   同样毫不张扬的乌漆大门之上,悬著书有“清夜闻韶”四个泥金大字的横匾,楹联则是“山馆月犹在,松枝雪未消”,看似呼应着园邸之主的优雅低调,实际上却是整座庄园最不收敛野心、甚至锋芒外放的一处。

   须知渔阳家格最高的七砦,就是以骧公手书的四字题匾自称,如行云堡的“高堡行云”、烽烟楼的“烟山北望”等。夜韶庄不挂“夜韶庄”三字的匾额,以“清夜闻韶”代之,庄园主人当然可以推说自己并无此意,不过是以雅书自况罢了,但观者信或不信,却也由不得他。

   此间正是梅玉璁的族弟梅韶月的庄子。梅韶月父子被假七玄酷刑拷掠而死,偌大的庄园无主,便为梅玉璁所占;原本在梅韶月身边,就没少了族兄安插的人手,以为耳目,接管起来并不费劲。

   在被唐净天缠上前,梅玉璁也曾藏身于此,偶尔才出现在天马镖局的钟阜城南支局里,装作顺应须于鹤安排的样子。

   游云岩下四强轮战,赵阿根明显不敌唐净天,要不是须留七玄盟为草人,让七砦有个联手打击的目标,梅玉璁也曾动念让唐净天追上去斩草除根,先除掉那个棘手的坏小子再说。

   岂料唐净天才战完,就说有事先走一步,不等须于鹤来。梅玉璁喜怒参半,喜的是重获自由,怒的却是唐净天不受控制,只得让他办完事立刻来夜韶庄,才好进行后续的计划。

   他鼓动唇舌,说服须于鹤将反天霄城的阵地,从钟阜城移至雷阴,如此无论天霄城或七玄盟想调动人马,赶赴劫远坪,始终晚了六个时辰以上的兼程快马,贻误战机,莫甚于此。

   须于鹤的根据地在靖波府,钟阜或雷阴县于他,一般的是异地作战,本不想奔波折腾。梅玉璁搬出“集六砦高手于此保护四郎”的理由,恰对了须老儿好占便宜的胃口,这才答应下来,修书邀集盟友来此。

   梅玉璁特别将梅韶月所住的大院腾出来,让与须于鹤使用,指派管家心腹一口一个“须长老”,鞍前马后的小心侍奉,捧得须于鹤飘飘欲仙,颇生“此庄我有”的错觉,这几日内认份地签字画押,书信流水价地送出夜韶庄。

   梅韶月在渔阳武林撑死也就二三流,莫宪卿、寇慎微未必听过他,夜韶庄亦是初来,须于鹤亲自到庄外迎客,三四月正当梅树结实,枝头青果累累,清风拂林,并不燠热,风中带着酸甜果香,沁人欲醉,十分舒畅。

   莫宪卿在鸣珂镇的祖宅,周遭都无这般清幽怡人,遑论建筑精巧,诧异于须老儿竟然持有这般物业,不是说行云堡早烂完了么?几句客套说得生硬,醋意盎然,愁苦的面相混进一溜酸,瞧着是更苦了。

   烟山北望的家底,还不如鸣珂帝里,“金算子”寇慎微长年蜗居在寒碜的烟海望石堡,却比莫宪卿看得开,也就多瞧了一眼,冷硬的瘦脸毫无动摇,重领皂袍中怀揣着最后的自尊跨过高槛,大步而入。

   烽烟楼除了寇慎微之外,还有“浪人”宇文相日。力保外孙顾非恩在领内地位的寇慎微,与外来的宇文是壁垒分明的两派,在烟海望维持着恐怖平衡,寇慎微之所以来蹚这趟浑水,除为银钱迫不得已,也因宇文相日要来,方能成行。

   两派首脑双双离开,领内的手下持衡不变,不致生事,老人才能来赚林大爷的份子钱,稍解讨海淡季的拮据。

   岂料宇文两日前不见踪影,寇慎微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厮折返烟海望”,想干什么不问可知,亟欲追赶,是须于鹤再三保证宇文给林罗山林大爷借将去了,有活儿交办,绝非潜回烟海望挟制幼主。

   寇慎微得林大爷画押的手书和一箱金银,再加上须于鹤担保,才未出城,继续留下代表“烟山北望”。

   乌纱高冠的清臞老者瞧着比之前更严峻,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躁烈隐隐,或因此故。

   化名“玄先生”的胡媚世是三股之中最后一个到的,坐下便老实不客气地拈起点心就口,与前度并无不同。

   但此番她非是独个儿来,不计候于门外的车御从人,贴身有六婢随侍,却只得两张面孔,竟是两组三胞胎,约莫十六七岁,模样俊俏,分着六色浅裳,品味十分高雅;人人携剑,却找不出两个形制相同的,有的长剑悬腰,有的负于身后;有分持一对短剑贴肘,也有身披剑袋,似使飞剑,令人瞠目结舌。

   这毫无疑问是在炫耀。

   三胞胎已是万里无一,她不但找来一双,竟还年纪相仿,脸蛋漂亮不说,个个授予不同艺业,连栽培都煞费苦心……这都没算一胎多胞往往被视为不祥,出生不是被遗弃就是被弄死,女子存活的可能性又远低于男。茫茫人海中要弄到像这样的六名俏婢傍身,就冲着这份任性使钱、投注心血的闲暇余裕,岂不值得夸耀?

   须于鹤分瞧着六张瓜子脸蛋,眼都花了,勉强挤出几句:“玄先生这排场……也是厉害得紧了,不愧……不愧是‘落鹜明霞’,家底丰厚。”

   胡媚世怡然道:“什么排场?是防着今日要打架,带着丫头们防身而已。我打架不行,长老莫要笑话。”

   须于鹤摸不着脑袋,见莫宪卿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如前度健谈,本以为是艳羡庄园精巧,面上挂不住,是以谈兴略减;此际再想,心头莫名的“喀登!”一声,隐觉不妙。忽听外头一阵骚乱,喧哗声由院外直至堂前,数十名身着青衫、臂缠麻孝的精壮汉子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分列于青砖铺道两侧,刀剑虽未出鞘,声势也够吓人的了。

   夜韶庄的家丁多是不通武艺的寻常百姓,须于鹤也就带了七八名镖师来,适才的喧哗就是守在庄外的镖师们所发,拦不住这批训练有素的精兵,声息渐低,连唬人都嫌勉强。

   须于鹤面色丕变,低声吩咐下人:“去请梅相公来。”他本想晚些再让梅玉璁登场,此际意识到这场子镇不住,赶紧着人讨救兵;余光一瞥莫宪卿,后者分明望见,却径自移目,并不搭理,须于鹤满心狐疑:“……是他?”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刀兵陈道,无人可阻,一具簇新的乌木棺材以粗大的麻绳缚于板车,就这么由数名精壮的大汉推进院里,棺上踞坐着一名白袍麻衣人,嘎声吟道:“七曜分行兆万方,星躔定度话休祥,斗牛夜转乾坤象,桂华蟾影入明堂!”头戴竹编麻覆的进贤冠,蓄着唇上两撇、颔下一点的胡风异髭,面色淡金,神情桀骜,似是看谁都不顺眼。

   守在堂前的两名镖师乃须于鹤的心腹,是跟着去过浮鼎山庄的,见落鹜庄来的是妙龄美女也还罢了,白袍人连棺材都带进来,无比晦气,眼里还有行云堡和天马镖局没有?仗有长老和三砦头人坐镇撑腰,铿啷两声擎出刀来,放声大喝:“哪来的泼皮?竟敢如此造次——”语声忽止,一动也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怒目张口,模样十分滑稽。

   一名头大如斗、笑得眼眯不见的中年矮汉由镖师间转出,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但从庄门到堂前的笔直青砖道上,从不曾见得此人身影,以他造型之奇特,凡是瞥得一眼便绝不会忘。

   矮汉的长相不能说是丑,丑不足以形容他,而是怪:头大也就罢了,眼距还特别开,予人“分于头颅两侧”的错觉,兼且目凸嘴阔,蛤蟆若化作人形,约莫就是这样。

   话虽如此,这蛤蟆所化并非白丁,而是风雅的读书人,袍履素净,举止从容,令人难生恶感。即使他倏忽现身堂前、随手制住镖师的身手如鬼如魅,也不怎么叫人害怕。

   要说有什么特别怪的——除了长相——就是背上负了个用锦缎裹起的盾状物,外形和手里拿的金钱龟壳极似,只是大上许多,压得他如乌龟驼石碑,在丑怪的道路上又奔得更远了。

   一振袍襕,矮汉迈开短腿跨过门槛,目光到处,对胡媚世、寇慎微一颔首,未失礼数,才转对莫宪卿躬身道:“家主。”莫宪卿容色稍霁,甚至隐敛着笑意或得色,难以细辨,点了点头:“长老辛苦。”

   这句“长老”令须于鹤再无一丝侥幸之心,暗暗叫苦:“连‘帝里十六字’都来了!”赶紧起身延座,陪笑道:“蓍者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知堂外都是鸣珂帝里之人,虽仍不妙,倒也不怕莫宪卿翻脸,莫氏行事还是要面皮的,烂裤裆也不例外,心气顿时宁定了许多。

   矮汉含笑回礼:“长老客气。家主召唤,匆忙赶至,不及准备什么礼物,来贺长老新居。”须于鹤连称不敢,安排他坐在莫宪卿左侧。

   此人名唤何曰泰,人称“蓍者”,此蓍非尸体的尸,而是卜吉凶的蓍草,可见其卜算之精,径以蓍草喻人。

   鸣珂帝里的辅臣管、岳、冯、何四家,与莫氏一般历史悠久,从骧公时代就辅佐主家至今,家格亦高,不同于天霄城“柳叶银镝”是舒龙生祖孙三代才培养起来的辅臣家将,自身便是名门贵族,地位和一般的江湖人绝不相同。

   莫宪卿在渔阳的名声不咋地,人们背后议论,总是揶揄居多,取笑他纳寡妇为正室,不顾体面。但鸣珂帝里在七砦中,被认为实力不下于居首的玄圃天霄,这坐二望一的评价自非来自烂裤裆的莫宪卿,而是著名的“帝里十六字”。

   “天地人鬼,医卜星相,冯河暴虎,管岳蠡江”十六字便似童谣,在三郡内不惟江湖人,就连市井孩儿亦能随口唱一段,所指非是鸣珂帝里有十六家将云云,而是四个人。

   这四人的名号恰能嵌于十六字中,颇易传诵,故称“帝里十六字”。“蓍者”何曰泰对应的是人、卜二字:者为人、蓍为卜,何姓自然是河字的谐音;“曰泰”上下交叠,则形似“暴”字,端的是整整齐齐。

   何曰泰才坐下,两名镖师的穴道便自行解开,铿铿两声单刀坠地,十分狼狈,敢情他连寒暄的时间也算进去了。须于鹤面色一沉,以疾厉的眼神示意两人滚蛋,免再丢人现眼,二人仓皇退走,连刀都不及拾。

   坐在对面的胡媚世从头到尾都在喝茶吃糕,正眼都没抬过,身后的六名妙龄俏婢倒是频频拿眼来瞧那人模人样的“癞蛤蟆”,并头喁喁,不时传出窃笑声,何曰泰端坐迎视,毫不扭捏回避,一径含笑;与他对上眼的竟有一二人俏脸微红,率先转头,没敢继续相视,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殊不知何曰泰貌虽丑怪,桃花运奇佳,不但娶得帝里第一美人为妻,走到哪里都有女子为他倾心,这点在江湖上亦极有名。艳羡者有之,妒恨者有之,巴望这只蛤蟆招惹桃花身败名裂,被美人娇妻厌弃的多不胜数,然迄今仍未成真。

   须于鹤确实有向莫宪卿示意,请他召来倚重的股肱家臣,但心里想的绝非是何曰泰,而是“医鬼”冯虎,原是想请这位冯长老冯兰阁的族兄瞧瞧少主,只是不好挑明。

   他到这会儿都不知道莫宪卿想干嘛,好在莫宪卿也不是多有耐性,干咳两声,何曰泰会过意来,正要开口,蓦听一把娇嗓道:“不就是要打架么?划下道儿来,便能打啦!扭扭捏捏的做甚?”却是吃完点心喝完茶的胡媚世。

   打架?打什么架?为何……为何要打架?须于鹤一脸懵逼,却见门外的白袍人飞身离棺,衣袂猎猎,宛若雪鹞;明明攫向玄先生的发顶,落地却在四尺外,女郎身后六婢唰唰唰地拔剑,不知何时已散成圈子,明晃晃的长短剑刃齐指来人,双方对合得天衣无缝,无论哪边再进分许,便是要见血的场面。

   须于鹤知他身份,看不清这兔起鹘落的一瞬也是自然,但那六名丫头便在娘胎里练剑,迄今也不到二十年,岂能有这般迅捷无伦的身手!回神老须才惊觉背上全是冷汗,深庆未对女郎说过什么难听的言语,否则早已身首异处,死得不明不白。

   白袍麻衣人却毫不动摇,仿佛无视周身的狞恶利剑,居高临下,斜乜着男装丽人,语带轻蔑:“你落鹜庄都没株雄苗了,满门裙带,还想与人争盟争霸么?怜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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