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八七章欲夺帅锦四方风现
此话一出,堂上除莫宪卿外,人人均露诧色,但略一思索,又觉十分合理。
怜清浅若活到现在,约莫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算上起码四十年《明霞心卷》的修为,以及豪门贵女的养尊处优,瞧着像四十岁上下,其实并不奇怪。
此姝昔年乃“北域四绝色”、“渔阳七美”之首,美人迟暮,风韵犹存,扮作男装更不显老,也符合眼前所见。至于为何要化名,以她际遇之惨,渔阳乱后幸归故里,闭门不出,不想让人联想到与之相关的种种不幸,而以“玄先生”自称,也能说得过去。
以年岁看,怜清浅便与寇慎微相若,也长于在场余人,这都还没提到辈分。听白袍人直呼其名,言辞极不客气,须、寇都是皱起眉头的,莫宪卿摆摆手道:“管相,怜庄主身份不比寻常,莫失了礼数。”
须于鹤闻言微凛:“……果然是他!”
“占天”管中蠡长居“帝里十六字”之首,总领鸣珂镇诸务,是帝里的实质掌权者。管氏世世代代皆为莫氏牧民,故尔莫宪卿以“相”呼之,管中蠡于家中的排位,犹在“形法相地”岳江海、“蓍者”何曰泰、“医鬼”冯虎等余下三人之上。
死在放鹰寨的冯兰阁是冯虎的堂兄,岳云天则是岳江海的亲哥哥,二人尽管身居要津,却非帝里的前沿战力,折于求魔之手那是半点也不冤,可见当时莫宪卿尽管派人驰援,心态上多少是有些敷衍的。
管中蠡言之凿凿,胡媚世也不否认,拍去手上的饼屑,好整以暇道:“须长老喊大家来的那会儿,没一个觉得能成。玄圃天霄兵强马壮,又据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浑无罅隙,舒家丫头这两年四出征伐,声势浩大,谁招惹谁倒楣。
“岂料须长老说动了天痴大和尚,借得劫远坪召开英雄大会,这事眼看着是能成了呀,谁来当头儿,便成了大问题。我庄无意争取,是怕遭池鱼之殃,带几个丫头来壮胆,你鸣珂帝里如此蛮不讲理,一上来便横霸霸地先声夺人,可就别怪我了啊。”
须于鹤猛然省觉。莫宪卿这烂裤裆儿的,竟想截胡!眸光一斜,果然帝里之主转过头去,不与相对,居然默认了女郎之说,连直面的气魄也无,真真笑煞人也。
管中蠡认定了落鹜庄也有争做七砦之首的意思,乜眸冷笑:“你不过是寻个借口下场罢了,还敢说人扭捏?”
胡媚世把手一立,笑道:“且慢,我无下场之意,就是论个公道。敢问长老,要办成这场英雄大会,须花多少银钱?”却是问须于鹤。
不管多少,行云堡都出不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浮鼎山庄有的是钱,秋霜洁又傻,掳获主仆俩,秋家的资产便是囊中物,有什么办不成的?
只是这算盘虽好,如今算是打没了。秋霜洁和绣娘都在阙府,秋拭水的神兵收藏和财宝不知在何处,须于鹤近日频频写信给过往的人脉,其实就是试探一下有无筹措活动资本的可能;钱未落袋,哪来的心思计算花销?
“我给长老算过,若以一顿午宴计,一到两千人间,约莫是四百廿一两。”
胡媚世似不意外,悠然道:“酒水器皿、门禁护卫再加二百两;棚台、桌椅、几凳等租赁即可,不过零头而已,咱们便抓个整数,八百两。不到千两即能办成,堪称实惠,这笔钱我落鹜庄替长老出了,就争这封英雄帖上,‘高堡行云’列于七砦之首,莫便宜了鸣珂帝里。”
须于鹤又惊又喜,却听管中蠡不耐道:“须长老,休中这老虔婆挑拨。我帝里亦出得千两白银,为向天霄城讨要公道,才打的头阵。抬空棺来,正是表明心迹,未入仇敌,不返故里。”袍袖一扬,堂外的帝里猛士齐声呐喊:
“未入仇敌,不返故里!未入仇敌,不返故里!未入仇敌,不返故里!”喊声震天,动人心魄,最可怕的是三声之后,倏忽顿止,余音回荡于梅林间,似有万马腾过。
须于鹤仅于天霄城的马队上看过这般严整纪律,谁能扛起反天霄城的大旗,不言可喻。莫宪卿有兵、有将、有钱粮,想在最后关头捡个现成的盟主做做,不能说是贪小便宜,毕竟届时帝里将出最大的一份力,承受最惨烈的损失,此乃建功立业的代价,毋须赘言。
管中蠡回过精亮的眸子,斜乜须于鹤,冷哼道:“若要争,鸣珂帝里也没怕过谁。落鹜庄也好,行云堡也罢,且来试试。”裹胁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倒是个真小人。
管中蠡在“帝里十六字”中武功居首,腰悬的简平星盘仪既是占星工具,亦是诡谲难测的奇门兵器,但武林中人实际见过的却不多,“当者无幸”之说遂不胫而走。
若七玄盟主在场,应觉此人在家中的定位,与天霄城四大家将之首的墨柳先生有着极其惊人的相似:看似智囊,实为武魁;既管营生,又兼打手,只是一在明、一在暗,能不能为世人所知而已。墨柳先生是锋芒暗藏,管中蠡则毫不避讳,甚至可说是张扬。
莫宪卿是铁了心要抢主导权,才叫来了管中蠡。若想讲理,多半会交由何曰泰上场,场面也不致这般剑拔弩张。
须于鹤毫无杠上“帝里十六字”的底气,还想着下午去趟锭光寺,将少主接来庄里,以免各方势力杀上游云岩抢夺血骷髅,高唐夜平白受到牵连,并没有与帝里死磕的必要。果然何曰泰瞧出他的动摇,乘势开口,温言道:
“长老,今日本非我来,而是冯兄欲来,只因有丧在身,行不得也。以长老与阁老相交莫逆,待此间事了,冯兄必会走这一趟,多多拜上贵堡高堡主。”
被称作“阁老”的冯兰阁曾驻靖波府多年,与须于鹤交情相当不错。冯虎是冯兰阁的堂弟,按宗族排行,本应作艹字头的“萀”,此字生僻,江湖人哪记得住?以讹传讹,不堪其扰,最后索性以“虎”行世。
冯虎性格孤僻,不与人群,以术算入岐黄,别开蹊径,其施针用药之准,咸以为已非人技,故称“医鬼”。冯兰阁是叫不动这位堂弟的,但莫宪卿能,何曰泰是在委婉暗示:这会儿退让了,家主便教冯虎来瞧你家四郎,说不定有治。
须于鹤听得明白,心中天人交战:他有梅玉璁和怜清浅的支持,相当于手握四家之票,梅玉璁可代表双燕连城,其弟子梅少崑亦能代表龙野冲衢;寇慎微还得靠他拉联林罗山大爷,想必也不会同鸣珂帝里站一边。按照这个盘势,若能以投票决胜,行云堡是怎么也不会输的。
莫宪卿多半也想到了一处,才直接把子弟兵给叫来。连理都不讲了,谁人与你投票?须于鹤纵知形势比人强,诚如怜清浅所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他低头放手,委实不甘心。
管中蠡见他面色数变,始终不肯服软,耐性耗尽,仰天哈哈一声,无视周遭冷锐的剑尖,遍扫各家首脑,眸中殊无笑意,只有满满的不耐,仿佛多说一句都嫌浪费,偏又不得不说,因此迁怒者众,没一个是无辜的。
“真不服,打一场便服了!到了劫远坪上,还不是凭真本事说话!”
“说得好!”胡媚世“啪”的一声以折扇击掌,色舞眉飞:
“就等管相这句,痛快!由我落鹜庄先来,会会你鸣珂帝里。我庄‘六花剑’是一对三胞胎,手足心意相通,三人浑如一人,便算以一敌二啦。管相是渔阳武林成名人物,既占了以大欺小的便宜,不介意二打一呗?”
众人面面相觑。认真说来,怜清浅比莫宪卿、管中蠡等足足长了一辈,如此不顾体面,硬把六打一说成二打一的脸厚心黑,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但管中蠡满面不屑,自入堂以来从未拿正眼瞧过女子,居然没打算拒绝,嗤笑道:“圣贤有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若能叫你闭嘴,十二打一本相都奉陪,就要你落鹜庄一句话。”
胡媚世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倚老卖老。“‘圣命不修’莫壤歌翩翩君子,高风亮节,怎会出了你这种瞧不起女人的后辈?都克制着点啊,莫打哭了这厮。”末两句却是对丫鬟们说。
管中蠡眉涡一扬:“你————!”不知是被女郎言语所激,抑或恼她提及前贤,明褒暗贬。
而攻击就在这一霎间发动。
六名少女分着淡紫、鸭黄、茶白、粉藕、桃红、缥色(浅绿)的素雅衫子,动如百花绽放,花团锦簇;翻飞的裙裳纱袖间,穿梭如蛇的镗亮刃光却异常凶险,风压迫人,直欲炸裂胸膛,仿佛再吸不进半点空气!
围战是有其极限的,三到四人齐上便差不多到头了,极考验彼此间的默契,若遇捭阖较大的长兵重器,伤敌前怕已先伤了同伙,不如独斗。
即使女子苗条,也不能六人一股脑儿挤上前,包围都得散成圈子,况乎白刃相接?
六花剑看似同时出手,实则是轮战,只是六人默契绝好,进退趋若潮泛,毫无顿点,攻击几乎是从六个方位不同、高低互异处落下,辅以剑刃的长短不同,时间差小到不易察觉,恍若齐至。
相较于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的六名美少女,竹冠麻衣的儒者只用一招,旁人却瞧得清清楚楚——他以一根约莫三尺来长的铜色管筒旋身一扫,不分远近先后地荡开六姝,除持双手剑的桃红衣影,余下五人无不踉跄倒退,战圈顿溃。
那铜管以丝绦垂系于腰带上,与简平星盘仪并置,原本只有一尺来长,径不过寸许,管中蠡信手摘下,挥出时便已暴长为三尺,见那红衫少女持剑挺住,“咦”的一声取她咽喉;肩臂甫动,铜管前端倏忽已至,通体暴增近五尺,天幸少女见机极快,以剑为盾,缩身匿于立刃之后,堪堪避过。
但管中蠡以逸待劳,没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易刺为扫,连人带剑将她横里抡出,听她身后的藕衫少女急唤:“……雄红!”冷蔑道:
“你还管得了别人?”信手挥洒,击得少女们东倒西歪,只余招架之力,至此铜管已长逾六尺,宛若钓竿。
此管名为“玑衡望筒”,本架设于浑仪之上,观测星辰,才有此伸缩自如的设计。帝里精研星象四百余年,领内的浑天仪丝毫不逊平望朝廷的钦天监,管中蠡乃个中好手,故随身携带望筒,兼有剑、棍、长枪之能,在江湖上得了个“占天”的浑名。
出于观测需要,望筒须极为笔直,无论全展、半展或维持缩合的形态,角度不能有一丝误差;为了可伸缩的便携性,筒壁又须极薄,同时具备刚性与韧性,要求极端严格。管中蠡按使用习惯,计算出完美的合金比例、淬火退火的时间等,聘请巧匠照办煮碗,终于铸成此筒。
帝里武学以《无疆帝算》为核心,说穿了就是“计算”二字。管中蠡在一照面间以力破巧,强势冲开六花剑的合围阵形之后,就没再用过什么喊得出名字的招式了,只抢在各人重整体势前一一破坏,甚至都毋须造成实质的损伤,便无一人能欺入周身六尺范围内,可说是以逸待劳,毫不费力。
虽说六婢左支右绌的狼狈不减美貌,反而更令人怜惜,但落鹜庄以六敌一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很难不教人失望。端坐不动的男装丽人面带微笑,掸掸膝腿,不知是虚张声势,抑或另有绝招未使,总之是难以捉摸。
管中蠡虽立于不败之地,却没甚耐性,扬声道:“怜清浅!再不认输,休怪我伤人了!”胡媚世怡然道:“急什么?才热身而已。雄红黏上,洛芳压阵,三菊主攻,使‘折羽形单痴断肠’!”
管中蠡知“雄红”就是红衣大剑那位,也是六姝中唯一着劲装的短袎靴而非绣鞋的,与另两张一模一样的俏脸对比之下,硬是多了几分英气,许是剑眉特别浓的缘故。两位同胞手足都画了时兴的弯柳眉黛,她这一瞧就是天生的眉形,敢情是个好学须眉的男人婆。
怜清浅指挥雄红“黏上”,管中蠡偏不教她如愿,身形倏转,长杆连戟,攻的却是另外一组较为稚嫩的三胞胎,打算以敌为墙,料雄红追不上,只能在后头干巴巴急瞪眼。
岂料红衫少女雄红蜂腰一拧,娇躯随望筒指向而动,挥剑斩击,仿佛于顷刻间一化为三,间不容发地连挡三记,倏忽聚合于望筒之前,无论身法、剑劲均令管中蠡措手不及,难以摆脱,反被缠住;被当作目标的三人组缓过气来,攻击又至!
雄红第一剑是单手抓着剑柄之末,以双手剑之长,再加上臂展,才弥补了鞭长莫及的劣势,膂力之强、判断之果决,远超管中蠡预期,出手稍慢,被红衣少女所挡,始悟“黏上”二字指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
原本被他锁定的三胞胎,这时反而占据了主攻的位置,紫、黄、白三色纱衫旋搅如鱼尾,长剑、双剑、子母剑翩联交错,杀机迷眼,约莫便是怜清浅口中的“三菊”——紫菊虽不常见,管中蠡确实看过,知菊花有此三彩,倒是绿菊极为罕有,仅闻其名,未曾见得。
手持两柄短剑的藕衣少女双剑交叉,并不抢攻,只在一旁掠阵,频频开声指挥同伴,应该就是洛芳了。“伊洛传芳”、“雄红”均是牡丹的别名,粉红、艳红亦是牡丹之色,这三胞胎肩宽腿长,发育丰熟,瞧着更近于女人而非少女了,果然较稚气未脱的三朵清菊秾艳,落鹜庄起码在取名上还是用心的。
管中蠡自被攻入战圈,已没法再以长杆型态的玑衡望筒应敌,缩到四尺左右当剑使,整个人在上下回旋交错的剑光之间翻来覆去,进退无一霎顿止,白袍猎猎,宛若游龙。不知情者看了,约莫以为他与四姝合练了这一大套胡旋舞,肯定历经艰苦的锻炼,方能舞成这般。
白袍男子只要稍一停,便是数剑洞穿的下场,靠五感知觉绝对不及反应,遑论拆解趋避。在场全是行家,深知这美不胜收、比舞蹈杂技更攫人眼球的华丽舞阵有多么凶险,只是万料不到转眼间就紧迫如斯,既不及开声阻止,更怕一加干扰,立时就是血溅五步的局面。
管中蠡迄今未失,全在于他个人的内外修为远胜过任一名少女,若无阵法,六人齐上也不是其对手。四花阵虽将他困死,但已是阵形克制的极限;四姝距拿下此局只差一步,这一步却需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功,没有捷径可走。
更重要的是:这三攻一守的变势走位,暗合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之数,蕴含了极其高明的术算义理,管中蠡从五岁起就毋须算筹,纯用心算求解,推衍术数已成为本能,是能在手里做其他事、一边进行的反射动作,靠直觉就能预测下一剑从什么方位来,起码迄今都没猜错,若非阵式繁复到还摸不清整体的理路,少女们只怕早已落败。
起初他还会听洛芳下的指令,末了发现洛芳对阵式的理解可能还不如他,不过是囫囵吞枣,按表操课,四花剑的执行更是呆板生硬,完全是不通术算的外行人,根本无法领略数字之美,索性闭目推算,自行走位挪移,果然闪避得越发巧妙,简直像嵌在攻势的缝隙里,严丝合缝,妙到毫颠,好看得不得了,但也腾不出手来破阵。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轮廓就快浮现了……我能看见……)
——这是个六人阵。不是四花、五花,从头到尾就是六花剑阵,未曾变过。
白袍男子得以不断闪过凌厉的攻击,盖因补上压阵的洛芳之位,成为阵形的一部分,阵式不能自伤,故而僵持不下。但,还有一个阵位始终未动,即使少女和洛芳一样不通术算,不应该、也不可能不动,难道她是在算——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管中蠡背脊骤寒,鬼使神差似的往后猛然一折,一柄飞剑贴面削过,锐风吹毛扬起,几乎划破油皮!
运行一滞,五柄长短各异的利剑眼看就要将白袍男子穿刺叉起,管中蠡再无保留,一声暴喝,望筒荡开,《四方风神剑》的至极剑威到处,雄红、三菊等猛遭震退,溃不成军!
这套号称“陷阵无双”、来人越多杀伤力越强的团战神技,实难控制威力,管中蠡若有得选,绝不会以玑衡望筒施展;能逼他使出此剑,某种程度上来说六花剑已不算失败。
这一荡的威力所及,连压阵的洛芳都被劲风扫退,背门重重撞上了柱子;胡媚世凌空倒纵,宛若逆回的扑击猫鹰,玉腿连勾带转,引得身下的酸枝僧帽椅陀螺般滴溜溜急转,身坠时已抢先挪到了小巧的薄薄扁臀底,稳稳接住女郎,连炫技都极为曼妙动人。
莫宪卿则无如此花巧,足下用劲,连人带椅平平滑开近两丈,直接退到柱子后方,怎么打都碰不到他的衣角;何曰泰果断放弃了座椅,一拍扶手飞越椅背,轻轻巧巧落在主君椅畔,是随时能背转身,以背上那大龟壳似的锦绣包袱为主居挡招之姿。
这该是他的本能反应,那双眼距过宽的暴凸铜铃眼始终盯着场内,屈起的左手食指频频颤动,似是飞快点着什么,阔嘴中喃喃有词。
须于鹤练了大半辈子的外门功夫,年老气血衰竭,根本不及反应,是寇慎微拉着他飞身疾退,直退到了往后进的垂帘之前,蓦听“喀喇!”一响,主位连同后头的屏风摆设被风神剑的劲风扫倒,慢得半步便是他了。
“多……多谢寇先生!”老须嘴里发苦,惊出一背汗浃,高大的寇慎微却没答腔,兀自搀着须于鹤一臂,冷锐的眸光却直勾勾盯着战团,须臾未离,神色凝重。
《四方风神剑》一出,堂外帝里众人忍不住大声鼓噪,忘情叫好。昔年莫壤歌以此剑威震渔阳,余烈赫赫,乃诸人心中的剑圣,莫氏如今并无出色的剑手,万幸管相继承了神剑!此番被点来劫远坪的,无不是门中最进取、最渴望打破现状的那批青壮,见风神剑再现神威,自然抑不住心中激动。
管中蠡心中烦躁,这门剑法对付天痴还差不多,打几个小丫鬟算什么?还来不及叫他们闭嘴,第二枚飞剑又至。
——而他仍看不见发剑之人。
其实只要转过目光必能瞥见,但这剑来的时机、方位,甚至即将被他以望筒挡下这点,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让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应对,无暇旁顾……管中蠡甚至都能预见这一格之后,被扫倒的雄红等四姝缓过气来,一挣而起,复又围上,阵式再度转动,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绝对是精密计算后的结果。
她和他一样,在算怎么破阵,才能揪出躲在机关缝里的老鼠!
他忽有种强烈的感觉:投掷飞剑的,极可能是六花剑中唯一理解算式,甚至已能利用他的理解和不理解,跟他同样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因此白袍男子几乎注定躲不开下一柄,只能拼谁算得快。
管中蠡烦躁到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但又隐隐觉得痛快极了。他一点都不喜欢恃强凌弱,不喜欢已知的结果,不喜欢笨蛋,不喜欢女人这种一旦长得漂亮,就一定会带来麻烦的生物。女人还笨就更恐怖了。
当然笨男人也不遑多让。说的就是你,狗蛋。
有件事怜清浅错得离谱,他并未瞧不起女子,只是觉得烦。就像他永远无法理解莫宪卿为何放着一百个有益帝里的选项不挑,偏偏要去娶个拖油瓶的南陵女子,还要费事把拖油瓶送走,冒着妇人离心的风险……若然如此,你为她干的一切,不就他妈白干了么?白干懂不?不是白嫖,是白白浪费了的白干!
就让她当侧室不行么?金屋藏娇不行么?我肏你妈不行么?
对,你也知道有些事不行。那为啥这事又行了呢?你说啊!
人,怎能做出这猪一般的决定?你他妈又不是猪!
身为一起长大、一起闯祸挨揍的童年玩伴,他知道莫宪卿有多不想,也多不适合坐这个位子,就像写错了的数儿又涂改不得,只能彼此将就。
因此管中蠡无法拒绝莫宪卿人生中头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的,说得上“上进”二字的要求。鸣珂帝里须得拿下帅旗,成为反天霄城阵营的魁首。
谁挡在前头他就摧毁谁,哪怕是不应欺之的黄毛丫头也绝不手软。
在这场毫不公平——自是对少女们来说——的不义之战中,管中蠡初次感受到势均力敌、备受威胁的兴奋悚栗。这,才是有一败价值的对手!
白袍男子毫不犹豫地施展《四方风神剑》,剑风旋搅之下,连压阵的藕衫少女洛芳都无法再旁观,不得不投入围战,以免阵势瞬间就被摧毁。
在看似管中蠡单方面压制的战局,倏忽而来的六寸小剑总能及时逆转,每一掷都能瓦解四方风神剑的绝对优势,连堂外众人都能看得出管相越避越险,助阵采声越发沉落,终至死寂。
(……算出来了!)
心念电转间,管中蠡望筒连点,使的却非《四方风神剑》,一剑荡开那是以力服人,哪还有半分解题的快感?精巧的结构开展呢?层层解离的事象梳理呢?智性的美感又在哪里?
他像剥开层叠的菊瓣也似,一剑接一剑地点倒少女,劲至人止,甚至不用封住穴道,而是一霎间的气血翻涌便足以让她们丧失行动力。紫、黄、白、粉、红次第倒地,终于露出那身穿淡绿衫子、身背剑袋的少女,乍看与雄红、洛芳一模倒出的瓜子脸蛋,不知怎的却予人更精巧细致的感觉,可能是比姊妹更清瘦,抑或是面无表情之故。
管中蠡才意识到自己见过她,腹诽三姊妹画眉否;起心动念之际,绿衫少女已双手连扬,于剑袋飘扬间银光窜闪,管中蠡磕飞一柄、避过一柄,抢至少女身前,瞥见她眉目未动,顿生不祥,已不及回身,万分懊恼:
“她的飞剑……会转弯!”
铿的一声清响,背门狞风猛被撞开,六寸小剑与数枚铁算珠齐齐落地。以算珠为暗器,出手的自是“金算子”寇慎微。
但这绝不是唯一一柄会绕弯的飞剑。管中蠡终于明白,绿衫少女并不仅仅是阵式算题的一部分,她本身就是另一道题,六花剑阵瓦解的瞬间便已开启另一个新战场,这回他连题目都没能看清。
满天旋舞的飞剑如燕回翔,有的绕柱而回,也有两两对撞之后,掉头射返的,但最终的目标,无一例外地对准了管中蠡。
不同于眼中仅有绿衫少女的白袍男子,众人早见得剑出如附灵,却被那活物般或曲或直、急旋乱舞的小剑轨迹引得一怔,待齐转射回时,已什么都来不及做了。唯一赶上的,就只有寇慎微那快得不可思议的铁算珠。
管中蠡抓住腰间的简平星盘仪,但左手非其惯用,若不能尽收小剑,终究是个死;犹豫之间,一人横里将他撞开,身臂疾转,把九柄飞剑悉数收入手中龟壳,正是何曰泰。
“你解开了?”管中蠡连个“谢”字都没说,劈头就问,只关心同僚是不是比自己早一步解开了六花剑阵这道繁复奥妙的算题。唯有此事万万不能忍。
“不只一解。”蛤蟆般的儒服男子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不只一……你这不也没能解出么?说什么屁话!)
管中蠡会过意来,满面不屑,冷蔑哼道:“那是仗兵器之利了,算他妈什么好汉?”居然爆了粗口。
何曰泰苦笑:“喂喂,我们是一边的啊。”从龟壳中取出飞剑,对绿衫少女解释:“此物名为‘小万宝彀’,取‘万宝入我彀中’之意,乃天下暗器克星,配合帝里绝学《无遗谋手》,姑娘的飞剑先天居于劣势,非是功夫不到。”
“掺了玄铁磁石的脏东西,得意个屁。”管中蠡还没完。
“不是玄铁,也没有磁石。”蛤蟆脸男子温和地纠正他。
绿衫少女面无表情,伸手欲取,何曰泰略一收,正色道:“这阵是帝里赢了,姑娘以为否?”看似对少女说,眸光却瞧向胡媚世。
胡媚世本不以为六婢小小年纪,能打败帝里十六字之首;达成怜姑娘交付的任务,把水越搅越浑也就是了,不以为意,远眺寇慎微,怡然道:“寇先生也不支持须长老,改投帝里了么?”
高冠老者眉目不动,沉声道:“盟中较技,不应伤及人命,老夫思量,仅此而已,怜庄主海涵。”他虽连发数枚铁铸算盘珠,才撞落一柄飞剑,但考虑到醒醉丫头的飞剑轨迹难以预测,堪称奇技,数子换一,已属不易。胡媚世暗暗纳罕,不敢小看这名努力掩饰贫穷的乡下老人。
况且,寇慎微发射暗器的手法,女郎没瞧出半点端倪,是听见飞剑落地之声,和算珠一路滚到脚边,才想到是他,此节亦极不寻常。
“须长老对不住,我庄技不如人,没法儿为长老出一口气。”她吐了吐舌头,轻舒懒腰,招手召回侍婢,又对坐在柱子后头的莫宪卿圈口道:“恭喜家主,劫远坪会后,这‘渔阳七砦第一’的名头,看来要归你家啦。”
“……谁说的?”门边一人哼道。
众人齐齐回头,赫见一名锦衣少年背倚镂花门扇,一脚踩在门槛上,鞋尖缀着的珍珠金锁片儿十分华贵,瞧着像是哪家迷路的纨裤少爷,白净斯文的面庞也像;若非口气不善,颇有些恶霸将要揍人的风雨欲来之感,谁都不会怀疑是出身名门大户的贵公子。
这也让他叠掌拄着的厚重石剑,瞧着更加突兀。他是如何拖得这般重物,穿过夹道的几十条大汉,连帝里诸人都说不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云罩顶,全像见了鬼似。
管中蠡正有满腹的不豫无处发泄,斜眼一睨须于鹤:“长老,这是你家的后辈人?”但须于鹤的懵逼脸已回答了他。
鸣珂帝里的首席陪臣、一邑相宰扫视当场,确定无人识得这名不速之客,敢如此造作,背后定有偌大靠山,但他管中蠡就专治有靠山的,冷笑不绝,哼道:“你是哪家少年,如此狂言无行,不怕辱没了尊长?”
锦衣少年扛剑上肩,没好气的瞥他一眼。“世叔一不在,你们便开始争作头儿了?这点微末功夫,学人做什么盟主?一边去!”大步入堂,扯开嗓门喊道:“世叔,世叔!小侄来啦。”一路喳呼着前进,行止张狂,旁若无人,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便是存心挑衅。
“……给我站住!”管中蠡忍无可忍,袍袖鼓风,居然没忍住提运内力,伸手径往少年的肩头按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