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八八章子来花信坐忘此间
少年回身的瞬间,寇慎微、莫宪卿竟瞥见他在笑。
——不好!
管中蠡的手掌还差寸许没按着,石剑已拦腰扫至,肉眼可见的沉重在少年使来宛若鸿毛,不比拎根竹筷费劲。变生肘腋,无人堪救,管中蠡不及收手,硬生生一挪,但锦衣少年这一切极其毒辣,能将重物拿捏在如此刁钻的角度,不只劲力难以想像,更要命的是根本避不开。
白袍男子这一挪已是平生身法造诣之巅,也不过就是从“齐腰中绝”变成“断肋入腑”而已,左右是个死;管中蠡连一丝犹豫也无,夹肘合掌,握着玑衡望筒受了这一击,混有秘银、玄铁、珊瑚金的奇门兵器应声凹折,石剑之势却仅微滞,风压依旧骇人!
(完……完了,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如泥鳅钻入,硬生生将他挤开,以背门接下石剑轰击;如许巨力扎扎实实剁在织锦面上,却只发出软绵绵的“笃!”一声,旋即连打击声都像被吸收殆尽般,化消于无形,遑论剑劲,正是何曰泰背上驮的那只怪异包袱!
但力量从来就不会凭空消失,此乃天地至理,无有例外。
攻守骤停的霎那间,织锦包袱突然迸裂粉碎,露出其下的斑斓棱格,隆起的骨甲曲线润泽,又不失岁月积累而成的崚峭峥嵘,做为主调的通体墨绿深黝如翡翠,其上却遍布云母也似的斑纹,居然真是个巨大的龟壳。
急遽消减的石剑横扫之力,已不足以将何曰泰连人带甲打飞,蛤蟆般的矮汉顺势奔出几步,竟带得少年身形一歪,石剑几欲脱手,让他忍不住“咦”的一声,挑眉异道:“好家伙!这什么乌龟壳——”
语声未落,一道电闪蛇窜般的金色异芒喀喇喇地一勾一甩,如鞭似索,迤逦游至,缠住石剑后收卷,螺旋劲力挟着刺耳的机簧绞扭声急速而回,“铿”的一声巨响,把石剑绞回管中蠡脚边,重重倒落。只见他手里的最后一缕金芒颤动聚合,恢复成蓝底金嵌的简平星盘仪,至于是如何变化形状的,则因速度委实太快,连锦衣少年都没看清。
尘烟消散,管中蠡右手宽大的袍袖垂在身侧,落在另一侧脚边的玑衡望筒折成惨烈的“入”字形,毁得彻底,可见少年一抡之威。另一厢何曰泰解下龟壳,并不检视有无伤损,而是揪着皮革背带挡在身前,摆出防御姿态,突然“呕”的一声嘴角溢红,看来纵有号称克尽天下兵器暗器的“万宝彀”,这一剑仍是伤着了他。
少年自履故土,还未在鏖战中丢失兵器,怒极反笑,斜乜二人。
“本想教训教训便罢,自讨死耳,怨我不得!”珍珠缎鞋一踏,铺红毡底的青石砖应声迸碎,仿佛不比蛋壳儿稍厚。他虽恼管中蠡勾走了石剑,追根究底,还是那只大龟壳儿搞的鬼,先诛首恶,还不打人,照定龟甲一掌轰出!
何曰泰举甲硬格,掌劲透体,口中鲜血狂喷,抓住宝彀的十指指甲一起爆开,亏得矮汉坚毅过人,临敌经验又丰富,死不松手,否则早被脱手的龟甲撞塌胸膛,死得无比凄惨!
“……老蛤蟆!”
管中蠡眦目欲裂,不顾右臂已伤,难以举起,飞步抢至何曰泰身后,左掌抵他背心,尽提功力助他却敌!岂料被少年平平推动,倒退宛若滑冰,“帝里十六字”中内功最强的两人,在少年的掌下连桩都拿不住。
管中蠡想起传闻中的七玄魔头耿照,也是名少年,莫非……今日竟在此遇上?怎会……世间岂有这般骇人听闻的修为!他才多大年纪啊!
白袍男子深悔嘲笑过李寒阳、邵咸尊“不过尔尔”,这两位还不曾被推得满堂跑马顿止不住,今日之事若传入江湖,还有何面目示人?
他更后悔不假思索,以输功入体之法为何曰泰助拳。
此法若不能一击退敌,将使何曰泰的经脉沦为战场,形同遭受两股巨力反复碾压,说的就是眼下这般惨状。然而松手撤劲则又更惨,敌势骤失抵挡,顿如摧枯拉朽般涌入,能将何曰泰的五脏六腑压成肉泥,神仙难救。
若换了是老蛤蟆来救他,决计不犯这等愚蠢的失误。
眼看两人将被推出高槛,退势忽止,管中蠡顿觉两只手掌抵住他背心,浑厚的内力汩汩而至,居然也使输功入体来救,让他一句“干你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要不是内外两股劲压得白袍男子开不了口,早已骂完了狗蛋的祖宗十八代。
很少有人知道,纯论修为,莫宪卿是妥妥的鸣珂帝里当代第一,是其后几名联手也未必能高过他的那种第一,何止没有水分?简直全是盐分。这才是他能稳坐家主之位的真正原因。
这般内功是帝里教不出来的,是狗蛋年轻时另有奇遇,而运气本身就是一种才能。无论在治理方面再怎么平庸,光凭这点,就没有人能说莫宪卿不适任。
帝里之主的内劲中正绵和,却仿佛用之不竭,入体甚至不觉难受,对峙片刻,管中蠡只觉浑身如浸温水,暖洋洋地十分舒泰。这股内息有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仿佛比他的功体更细更致密,就这么穿透了内功防壁,渗入何曰泰体内,一般的熨过老蛤蟆受创的功体,与少年掌上所传挥戈对击……
不对。不是对击,是交融。干你妈的!怎能是交融?交你妈的融!给老子轰死他啊!
管中蠡气得都要中风了,他真没想过自己不是被敌人打死,而是活活给家主气死的。显然锦衣少年与他同感惊讶,以为遇上了什么化劲邪功,倍力加催,两道潮浪在四人间不住交叠激荡,最终裂岸惊涛俱都消弭于无形,交融成一片风平浪静的月下汪洋,潮汐有时,进退有序,无比安祥。
白袍男子害怕极了。要是家主最终与对手相视而笑,还携手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之类,管中蠡怕自己会失手打死他。
还好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莫宪卿与少年齐齐撤掌,内力拼搏其实极之凶险,除非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连撤手都有可能受重伤。然而,这两股内力的交互作用委实过于调和,以致何曰泰盘膝坐地、双手虚抱,运功调息内视之际,连十指爆甲的创口都不再流血;此等惊人的自愈效果,管中蠡闻所未闻,见老蛤蟆的脸色比想像中要好上得多,默默在一旁护法,同时留心家主与少年处。
两人收功吐息,不及跃开——或跃前——几乎是同时戟指,双双失声:
“……你是老仙传人?”
“……你是仙师弟子?”
“你哪儿学的《远飏神功》?”
“你哪儿学的《坐忘神功》?”
“苍城山。”锦衣少年上下打量他,满面狐疑,皱眉道:“你呢?”
莫宪卿欲言又止,气势为之一馁,面对少年极其伤人的掂量扫视,浑身都不自在,仿佛缩小了半圈,嚅嗫道:“我……我不能说。”见少年一脸的恍然和鄙夷,就差没吐出“骗子”二字,软弱辩驳:
“我发过誓的。真……真不能说。”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依约来夜韶庄与“世叔”会合的唐净天。
他其实早已抵达,那会儿庄门还未开,唐净天跃上墙头,里外踅了几匝,始终不见世叔踪影,倒是在梅一仑房内翻出这套簇新的袍服靴鞋,两人身形相若,换上后揽镜自照,得意洋洋,在榻上小憩到刚刚,恰赶上了前堂六打一的大场面。
自有白如霜和军荼利之后,他心就向着女子多些,见六花剑全是标致的姑娘,那白袍披麻的嘴脸又特别讨人厌,心里自已定了忠奸,出手不过是小惩大戒,向歹人略施教训罢了。
但帝里的万宝彀和简平星盘仪,俱是奇门器械里的重宝,管、何二人下了大半辈子苦功,尽管非是唐净天的对手,仓促应战间仍缴了他的兵器,引动少年杀机。若非莫宪卿误打误撞使出《坐忘神功》与之比拼内力,今日夜韶庄恐成帝里群英的埋骨之地。
唐净天没听过捞什子《坐忘神功》,但适才内劲的同质交融之感,却是半点也骗不了人,而这样的“系出同源”之感,西来至今竟已是第二回遇上,他忍不住问莫宪卿:
“你认识一个叫方骸血的么?有没听过一门武功,管叫《随风化境》?”
反天霄城阵营这厢不比他们的对头,不仅情报未曾互通有无,连带头的须于鹤自己都不甚了了。反正啥事都是天霄城,最坏就是七玄盟,事实什么的全不重要,扎个草人推给它就完。
莫宪卿摇了摇头,唐净天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皱眉道:“万一遇上了,你小心点。他的内功跟……一样,只是比较邪门,一弄不好要吃大亏。”本想说“跟我们一样”,只是这个“一样”又不真是一样,况且素昧平生的,哪来的我们?想想那方骸血若能真能盗人功体,委实太过恶心,还是提点他一下,莫教那坏东西如愿。
莫宪卿再怎么满心狐疑,也能听出少年不是歹意,讷讷拱手:“多……多谢提醒。少……少侠来自苍城山?”他不是心思机敏、口舌快利的那种型款,万幸还记得把“少年”改成“少侠”,不致坏了这莫名其妙平和下来的微妙气氛。
门外一人笑道:“这位唐净天唐少侠不惟是霓电老仙的高足、获老仙破格准许渡入红尘的‘青羽誓者’,更是浮鼎山庄当世唯一的嫡系继承人。当日在游云岩下力敌天痴上人、七玄盟主以及天霄城的墨柳那厮,几乎擒下阴谋家的,也是我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好世侄!”
唐净天眉心微蹙,叫道:“世叔!怎地现在才来?我差点杀人了。”
来人一身青衫白褙皂云履,金冠束发,背负长剑,剑末悬的玉坠黄流苏迎风飘飘,端的是道骨仙姿,仪表不凡,正是被认为已亡于七玄妖人之手的东燕峰掌门,“血火灵燔”梅玉璁。
莫宪卿、管中蠡都是见过他的,难掩惊诧;须于鹤总算盼到救星,赶紧倒履相迎。梅玉璁命人收拾打烂的家生,引众人至后进花厅,茶点早已备便,另于前院廊间摆下桌椅酒水,招待帝里猛士、落鹜庄仆从车伕等吃喝,俱都欢喜。
六花剑不离主人,相从入得花厅,亦给她们安排了绣墩坐下歇腿,环绕在胡媚世周围,思虑十分细腻。
鸣珂帝里今日发难,连须于鹤都给杀了个措手不及,自不是他能准备。临时着人张罗至此,谁才是此庄主人,不言可喻。
梅玉璁简单说了自己被假七玄盟追杀、在浮鼎山庄诈死之事,说侥幸余生后,便藏匿于此间,等待机会,天幸有须长老挺身而出,约七砦首脑于此间义聚云云。
须于鹤辛苦忙活了半天,差点给帝里整碗端去,梅玉璁好歹还提了他一嘴,但无助于止损,可说是经前堂、花厅这两层筛子一筛,行云堡的中兴伟业算是随水流去了,反天霄阵营的帅锦再与他须于鹤无甚瓜葛,彻底被边缘化也是意料中事。
梅玉璁口齿便给,三言两语便内情说得分明:劫掠渔阳的祸首,乃是名为“死海血骷髅”的女魔头,唐净天提及的方骸血正是她麾下的首席战将,其据地无际血涯被攻破后两人出逃,如今暂且押于锭光寺中,交由天痴上人看管。
众人面面相觑。这么一来,岂非弄错了目标?天霄城居然是无辜的……真相一经揭露,现场反而陷入了沉默。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推动江湖运作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武林公义,一者恩怨,一者名利。天霄城之所以成为目标,能吸引六砦团结在反玄圃天霄的旗帜下,除了“七砦之首”、“家格第一”的怀璧之罪,说穿了还是利益。
天霄城在卅年前的妖刀乱中几无伤损,钱粮积攒了三十年,富得流油。而今连浮鼎山庄秋氏的遗孤秋霜洁主仆都在其掌握之中,能剐出的油水难以想像,这才是今日众人坐在这里争帅旗的最大原因。
但浮鼎山庄突然跳出个武功超卓的嫡子来,便从母姓,也决计不能把家产拱手让人,这一条也就不用再想。
死海血骷髅纵使劫掠了通宝钱庄这样的肥羊,根据地也给人抄了,好处自然归了攻破无际血涯的一方;都沦落到被押在寺里吃斋悔过,难不成身上还有什么连城重宝?
形势演变自此,劫远坪大会的采头只剩下“领导七砦”的虚名,甚至动摇不了玄圃天霄的家格第一,莫宪卿或对七砦盟主的名头兴致不减,但像管中蠡这种实际管着钱粮进出的,多半已意兴阑珊,甭想让他拿出千两白银请吃饭。
白袍麻衣的胡髭男子剑眉一轩,犀利的眸光直勾勾望着梅玉璁。“敢问掌门,无际血涯是何人所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其实以管相精于计算,腹中早已有答案。
死海血骷髅有着接连扫平渔阳二流中下、三流顶峰门派的实力,比之七砦,好歹也是玄圃天霄、鸣珂帝里的水准,本地没有其他相同量级的门派能发动灭去同级势力的总攻,却不泄漏半点风声的。
“是七玄盟。”梅玉璁微笑道。
果然。管中蠡连意兴阑珊都懒得掩饰了,冯、岳二位长老的仇还是得报,争取在劫远坪大会上剐了血骷髅便是,至于谁来出钱,七砦还得论一论。虽然对狗蛋不太好意思,他的发愤图强梦就到这儿了,帝里另有使钱处,毋须于此强出头。
严格来说,血骷髅尚未侵害七砦,冒了七玄之名却是板上钉钉,交出此獠平息七玄盟的怒气,让他们就此退出渔阳,恐怕是平息此风波最好的处理方式。
“……今日延请诸位至此,正为商议此事。”梅玉璁却不见一丝气馁阑珊,神色从容,悠然续道:“唐世侄以浮鼎山庄秋氏嫡长的身份,代表受血骷髅侵害之诸门派,而我七砦居渔阳武林之巅,不可置身事外,故齐聚在夜韶庄,共同商议。”
这意思不难理解:梅玉璁自己代表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传说已逝世多年,与亡妻同葬一窟,所余独苗,正是梅玉璁的徒弟兼外甥梅少崑。且不说梅少崑下落不明,便是人在此间,料想师父兼舅舅的梅掌门要代少年发声,料想梅少崑也不敢有意见。
但即使将标准放宽到这般便宜行事的地步,七砦始终缺了天霄城一家。到刚才都还在喊打喊杀、争夺讨伐之帅印的仇敌,能派人来?却听梅玉璁怡然笑道:“在下之所以晚到,便是去接了这一位前来。请出来罢。”扬声对花厅一侧叫道,引得诸人一起转头。
帘幔掀起,转出一名腰如约素的苗条女冠,莲巾束发,手持拂尘;同样是背负长剑,裹剑的剑衣是洁白的雪绫,缠以与道袍同色的玄绦,垂落大蓬的黄白两色流苏,约莫是女郎全身上下仅有的点缀。
女郎似乎不习惯面对人,如小鹿般既清纯又明媚的大眼睛垂落,视线明显在避人,莲步细碎,逃命般来到梅玉璁身畔,分明有张瞧着娇小玲珑、十分惹怜的瓜子脸蛋儿,身量却不矮,只比丰神俊朗的东燕峰掌门低了小半个头;尽管风尘仆仆,约莫洗了把脸就出来,难掩其清秀美貌,那股子剔透感难绘难描,“小家碧玉”四字通常不能算是称赞,但用在女郎身上仿佛再合适不过,且妥妥是夸奖,无半分揶揄奚落。
得益于难以言喻的少女感,她的年纪一时间很难判断,说十几二十亦无不可,眼角眉梢又透露些许岁月痕迹。管中蠡认为她应不超过三十,是稚气未脱,又过于怕生,才予人冻龄之感。
“容我向各位介绍,”梅玉璁似也觉两人站在一起十分般配,容光焕发,怡然道:“这位苦蘗师太,乃天霄城先城主焕景兄的亲妹,是我从小看大,人品是决计信得过的。当年她行走江湖时,用的是闺名‘子衿’,在座兴许有人听过。”
管中蠡与何曰泰交换眼色,见老蛤蟆亦是难掩诧异,显与他想到了一处,脱口道:“莫非是‘二十四番花雨剑’舒子衿?荡平白骨岭、为十三节女报仇雪恨的舒子衿?你是天霄城的人?”
梅玉璁笑顾女郎道:“你瞧,我早说了有人会记得。”语气甚是宠溺。
女郎虽执拂尘,其实双手都在底下拧衣角,螓首低低,雪靥涨红,那股子近乎幼女的手足无措,全然想像不出十几年前她是如何孤剑杀上白骨岭,令掳劫邻近村镇十三名女子的恶徒伏法,昭雪诸女沉冤的。
“舒”在北域是大姓,也就玄圃天霄一支人丁单薄,余处绝不算罕见。舒子衿短暂闯荡江湖后便即返家,自此未出过回雪峰,“二十四番花雨剑”之名虽在北方轰传过一阵子,甚至有好事之徒拿去比断肠湖的“红颜冷剑”,奈何芳踪杳然,渐为江湖所遗忘,没人想过她竟出身天霄城。
“二十四番花雨剑”舒子衿行侠仗义,留下不少事迹,却未改变眼前天霄城与六砦敌对的现实。女郎是舒焕景之妹,那是舒意浓的姑姑了,没听说这位姑姑于城务有什么插手干涉的记录,遑论建树。大伙甚至都不晓得有这个人,她如何能代表天霄城,又为何要于此际现身代表?
梅玉璁看着本想留待她自己说,然而嚅嗫半天,始终未曾出声,管中蠡没忍住“啧”的一弹舌,她索性连小嘴儿都不动了,一径盯着沾满泥尘的云履尖儿,裸出衣领的小半截粉颈被乌溜青丝映得加倍精神,这点也少女得不得了。
东燕峰掌门将她的羞涩美态全瞧在眼里,踌躇滿志,轻咳两声。
“子衿妹子隐居回雪峰多年,潜心修道,不问俗事。此番少城主随阙入松下山后,她定时寄往阙府和酒叶山庄的鸽信,却未收到回音,一反少城主过去的习惯。她姑侄感情深厚,相互扶持,少城主不管到哪儿都会写信报平安,此事绝不寻常。
“子衿妹子遣人来钟阜探望,不想连人都没回,实在放心不下,索性自己走一趟,恰巧半途遇上了我,遂前来夜韶庄与诸位聚首,大伙儿一起参详。”他直呼女郎“子衿妹子”,不知是替她担保呢,还是暗示交情不一般,明明开头还叫“苦蘗师太”,这个改口听得人十分突兀,坐立难安。
但舒氏女子代代于回雪峰孤老、不许嫁娶,嫁则必克其夫的传说,不惟七砦内流传甚广,连渔阳武林也知之者众,只是信与不信而已。梅掌门若对“师太”有什么想法,显然也是站不信的那一派。
之前阙入松没少被反天霄城阵营拉拢过,须于鹤狠狠碰了钉子,不明白这“没收到鸽信”是几个意思。梅玉璁续道:“我料少城主遭阙入松挟持,妹子若贸然前去,难免自投罗网,如此天霄城无人主持大局,恐遂贼人心意。”
好嘛,歹角换人做,今日到阙家。
这会儿舒意浓成苦主了,有你这么变来变去、随心所欲的么?
连莫宪卿这种思路难称机敏的人,都差点没忍住哂然。阙入松要有卖主自立的心思,早把舒意浓交出来了,大伙儿还用得着在这儿扯皮?简直荒谬绝伦。
这般东拉西扯扎稻草人,满满的老须既视感,连老成的寇慎微都大感不耐。胡媚世存了看戏的心思,可能是全场唯一一个兴致盎然的头人,直到梅玉璁点燃了第一枚埋好的地雷火炮。
“……若非血骷髅就是姚雨霏,事情也不致走到这一步。少城主怕是被母亲扣在手里,不得自由;至于阙二爷是遭人裹胁,还是同流合污,我实无头绪。”
“姚……你说什么!”管中蠡愕然抬头,神色却于一霎间便宁定下来,思绪顿如齿轮咬合复位,运转如飞。
——所以反天霄城阵营不会散。
死海或已败亡,然而首恶未诛。
玄圃天霄仍是祭品,只因主母是背后筹划一切的阴谋家,乃万恶之根源,有这个就够了。姚雨霏如何诈死、为何诈死,根本不重要,眼前就有一位现成的死而复生之人,哪有什么问题?
但在场最最错愕的,居然是舒子衿,倒是管中蠡始料未及。梅玉璁难道没先同她说么?如此至关重要之事,却留待众人面前说,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女郎瞠大美眸,双手掩口的模样也充满少女气息,半晌才微微摇头,颤声道:“梅、梅大哥!你……你说什么?不可能……不会的,我嫂嫂已经……是我亲手入的殓,这怎么可能?肯定是你弄错啦!不可能——”泪水一霎间盈满眼眶,柳眉垂落,合掌颤睫,当真是我见犹怜,感染力极强。
六花剑中的秋英、黄华、寿客三姊妹年方十六,虽与她素昧平生,也被其悲伤凄惶所染,回神才发现泪水滑落面颊。牡丹组的三胞胎较三菊年长两岁,那领头的藕衫少女洛芳偶尔瞥见,又气又好笑,低声道:“别哭啦,成什么样儿?”秋英等慌忙拭泪。
梅玉璁任舒子衿拉着衣袖,温言抚慰:“妹子,此事千真万确,并非你梅大哥随口编派。姚雨霏与那方骸血目前正押在锭光寺里,待我妥善安排,近日必带你去见。你嫂嫂与兄嫂向来有隙,剿灭摇花门像不像她的作派,妹子冰雪聪明,一想便知。”欲抚女郎背门,却被舒子衿挣开。
她登登登连退几步,盈满泪水的美眸大大瞠开,眸焦发散,小手抱头,不住轻颤,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人……不可能的……”全无而立之年的沉着与虑断,轻易便陷入混乱中。
管、何对望一眼,开始怀疑起这个“二十四番花雨剑”是不是真货,只想不通梅玉璁费心整这一出,所为何来。蓦听一人拍案冷笑:“哪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世叔又何须骗你!”长身而起,竟是唐净天。
梅玉璁介绍这名道姑的时间、排场,无不远超过他,刻意放在后头才提,分明是压轴之用,少年早已满心不忿。什么“二十四番花雨剑”,忒好听的名头,为何给这女人用!她凭什么?长得漂亮了不起吗!
盯着两人在主位前叨叨絮絮说个没完,少年的目光本已十足险恶,难区别是对“世叔”或女郎更不满些。但瞎子都能瞧出梅玉璁十分着紧这水嫩嫩的小阿姨,打一个能伤两个,实在太划算。
唐净天当然是故意挑事,若于他起身之际,梅玉璁稍露惧色,又或说几句讨好的软话,没准儿少年便坐回去了。偏生文士捋须微笑,好整以暇,仿佛吃定他不敢动手,就算唐净天本只有六七成火,这会儿已是冲天燃起,石剑一指,喝道:
“哭!有甚好哭?我妹妹尚且押在你们天霄城手里,轮得到你哭?今日未见她人,休想走出庄去!”到后头差不多是语无伦次的程度,余光扫过梅玉璁,不见服软,满心狐疑,烦躁更甚,但众人目光灼灼,至此已是骑虎难下。
舒子衿被他一吼回神,顿时泪止,俏脸一片茫然:“妹妹?什么妹妹?你……又是何人?”她方才在后进过于紧张,其实并未听入梅玉璁向众人介绍唐净天,只想着一会儿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唐净天最恨被人瞧不起,这句“你是何人”听着像是在笑他无名小卒一枚,无比刺耳,恼羞欲狂,石剑搅风抡出,暴喝道:“我是何人?吃这一剑便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