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八三章白杨萧萧心果无漏
这老儒生正是莲宗八叶院派入红尘浊世、寻找三乘法王的两位使者之一,“玉匠”刁研空。
他于拔岳斩风一役慷慨援手,义助耿照等一行人击杀岳宸风,厥功至伟。但老书生行踪飘忽,居无定所,越浦城外鬼市的赌石档子不摆了之后,耿照便再也找不到这位八叶的使者,料想应是归返宝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及至南冥恶佛在骧公幽邸壮烈牺牲,耿照揣想恶佛身后所归,八叶院才是最合适的地方,然而此世的莲宗早已隐于人所不知之处,无从联系起,饶以七玄盟主的权势、座下潜行都之八方通达,仍无头绪,只能寄望消息传出江湖后,终有被八叶院知悉的一日,派人来迎遗骨,落叶归根。
虽然机会渺茫,耿照特别央请漱玉节,在越浦鬼市常驻人马,留意玉匠行迹。哪怕美妇人心中不以为然,仍是乖乖领命,在鬼市安排了干练的岛外好手,这大半年来月月只收到不超过十个字的报告文书,却无松口撤哨的意思。
说也奇怪,约莫在耿照进入渔阳地界的当儿,刁研空的赌石档子又突然出现,这回只摆了几天便收摊走人,沿途却未刻意隐藏行迹。
漱玉节命人暗中追索,适逢盟主潜入舟山不应庐,通报不易,美妇正斟酌着要不要想个法子紧急联系他,这厢刁研空已然一路北上,不日便踅进渔阳地界,在钟阜城附近落脚。
——这意思可就太明白了。
漱玉节拿捏分寸,不好越俎代庖,径越过盟主与刁研空接触,但老儒生既在左近,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也要找上门来,便不急着向盟主禀报。
及至耿照入住凤凰柯,潜行都回报说,刁研空在名胜丽人湖畔摆了赌石档子,渔阳土人既无三川的奢靡成性,也不兴附庸风雅,赌狗们宁可玩骰子赌花牌,也不肯虚掷在石头上,玉匠摊前门可罗雀,不知还能再待多久,方有今日耿、石二人之行。
耿照将那只缠着金丝掐绳的锦缎小包捧上桌顶,双手推至老人面前,恭恭敬敬道:“南冥大师圆寂之后,晚辈遍寻不着宝山,也不知如何与大师联系,只得先将遗骨火化。今日幸遇莲驾,终能灵瓶交与大师。”
那锦袱内所贮,原是南冥恶佛的骨灰坛子,即耿照所说的“灵瓶”是也。
幽邸鏖战落幕,恶佛的遗体停灵在冷炉谷,耿照未从阳亢中苏醒,蚳狩云、漱玉节等皆未敢擅动,专等盟主处置。
其后耿照虽命潜行都找寻玉匠,漱玉节也在越浦鬼市安排了人手,毕竟短时间内难有结果,眼见冷炉谷地窖的藏冰耗用大半,仍阻不了遗体腐败,耿照不得已下令火化,留待来日机缘到时,将骨灰送归恶佛修行处。
刁研空接过包袱,解开系索,露出骨瓷小瓮,怔了一怔,喃喃道:“……原来如此,是这个缸。”连连点头,但模样很难说是恍然,还是更加迷惘。
“怎么了吗,大师?”耿照忍不住问。
“我本以为是那个缸,没想是这个缸。”老书生食指遥点,耿、石二人顺着指尖好奇转头,指的竟是楼梯口附近的绮鸳。
少女有一搭没一搭地兜售蜜饯,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显然心思都在盟主这厢,全没料到会为人所指,干咳两声,一把拧过葫腰翘臀,更殷勤地推销起生意来,连片刻也未曾犹豫,反应堪称机敏。
石欣尘又多瞧两眼,才见绮鸳手里的白瓷小缸,与骨灰坛颇为相类,敢情老书生适才索讨蜜饯,居然是冲着少女的蜜饯缸子来的?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与耿照交换眼色,两人俱都不解。
始作俑者的刁研空却揣起骨灰坛,喃喃道:“既是这个,便是这儿了。”白眉垂落,拘谨地向耿照拱手告罪:“盟主,老朽去外头办点事,稍后便回。”没等少年应声,便自下楼,明明动作看似不快,来去却如一阵清风。
耿照正欲追赶,想起石欣尘腿脚不便,匆匆回头,女郎幽幽的体香却已偕一缕发丝掠过鼻端;错身而过时,银铃般的轻笑犹在耳畔:
“你未必跑得赢我。快些!”
耿照没想到端庄娴婉如碾玉观音的欣尘姑娘,好胜起来丝毫不逊她的双胞胎姊妹,颇有些哭笑不得:“她这越是相熟、便越发不演了的性子,不知该说是坦率无隐呢,还是骄纵任性?”
舟山初见那会儿,石欣尘拄杖撑地,于山道间起落如飞蓬的那股子敏捷优雅,少年记忆犹新,不及懊恼适才起意回顾,恐惹自尊极高的欣尘姑娘不快,见女郎追下楼,料以刁研空行云流水般的身法,怕已掠出门去,索性越栏翻出,在众人的惊呼声里稳稳落地,抢在石欣尘前头,堪堪接于刁研空的身后数步之遥。
老书生仅在下楼的不经意间施展身法,及至湖岸边多有行人,三两相偕,刁研空便放慢了脚步,微佝的身形行于风中,黑履白袜,须发衣袂猎猎飘扬,不知怎的自有一股旷达悠远的神气,仿佛独行于天地之间,已历千年万年。
耿照与石欣尘跟在老人身后,未敢惊扰,直至无人处,刁研空揭开坛封,对着堤下白沫淘卷的湖水一扬,朗吟:“六十年来说梦语,堪惊魇罢满缸尘。丽人湖畔随风去,休寄青山休寄云!”
坛中灰粉如雾霰散出,果然随风化去,拍岸的湖涛激起浪花如溃雪,骨灰便是落于其上,也已辨之不清。耿照的错愕不过一霎,旋为刁研空周身透出的庄严肃穆所慑,心知这一扬并非是轻率为之,甚至隐隐生出“没有更好的处置了”的感觉,仿佛此间正是恶佛心心念念的归处,只等这位师兄来送自己一程。
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双手合什,低诵佛号,泪水滚落面颊。
“……我代众生,谢盟主入苦海。”巨汉沉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即使在生命的尽头,听着仍令人无比安心,仿佛能凭空生出无尽气力,又能继续坚持。
大师,耿照来送您了,少年心想。无论“苦海”之内有什么,耿照定当竭尽全力,以求不负大师的牺牲——
然而热泪盈眶的,又何止是他?
石欣尘雪腮挂泪,复现绝美的泣颜,甚至忘了要举袖揩抹,兀自呆呆出神。耿照余光见着,诧然问:“石姑娘,你……怎么了?”一摸怀中,却只有绮鸳那条手绢。他早已洗净晾干,这几日随身带着,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她;犹豫一霎,终究是递给了石欣尘。
女郎本能接过,只捏在手里,喃喃道:“这句我听过的,是……圣僧所做,为何——”如梦初醒,拄杖跨前,疾猛的势子却在一照面间生生顿住,不知是在最后关头生出克制,还是被老书生的慢悠所沁,开口时已恢复沉稳宁定,意识到雪靥上的湿濡是泪痕,以绢抹去,动作仍是一贯的优雅。
“敢问大师,此偈却是自何人……何处听来?”
刁研空洒完骨灰,将瓷坛珍而重之揣回怀中,又恢复成原先那个拘谨微佝的小老头儿,垂落的稀疏八字眉微微一动。“姑娘不说是诗,而是偈啊?”
耿照读书不多,莫说偈,诗都没念过几首,自是不知二者之别。
偈者,佛颂也,用以昭示智慧,破疑参禅,原本多为四字韵文。佛教流传已逾千年,皈依者中不乏文人墨客,逐渐引入五言诗、七言诗,乃至于更加活泼的词曲形式,不拘一格;近世高僧所做佛偈,往往也有极高的文学涵养,传唱五道,斐然不逊于诗词名篇。
换言之,偈就是宗教诗,内容先于形式,毋须拘泥于格律。光从四言五言七言的句式上无法区别偈和骈文、绝句有何不同,是否阐述佛理,才是个中关窍。
但,诗人墨客浸淫佛法,高僧比丘研究文学,益发模糊了诗偈间本就不明显的界线。石欣尘敢断言是佛偈,而不是感怀诗,显然是已知此偈乃出自某僧人之手,刁研空不过引述罢了,并非临景伤情,脱口成章。
老书生看似轻描淡写,随口反问,却是直指了此一关键。
石欣尘忽生出“瞒不过此人”的异样悚栗,好胜心又起,强自按捺,定了定神才道:“昔日有位僧人借住在我家,我听圣……听那位高僧吟过那句‘休寄青山休寄云’,是以知悉。”不咸不淡,点到为止,果然没透露出更多的讯息。
耿照苦于腹笥有限,隐约察觉两人语带机锋,却听不明白,至此终于一凛,暗忖:“果然与圣僧有关。”他今日来见刁研空除为遗骨,也想打听离三昧之事,不料离三昧却像自行找上门似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现出了鬼魅般的朦胧身影,存在感之强大,委实教人难以忽视。
少年不知道的是:当年游方僧只吟了句“休寄青山休寄云”,便即收声,似于不经意间泄漏了天机,却未逃过石欣尘的耳朵。少女听出是尾平,猜测是四句佛偈之末,美眸滴溜溜一转,抿嘴忍笑道:
“‘休寄云’的‘休’字是平声,略嫌小拗,不如改成‘休问青山莫寄云’可好?”佛偈本毋须讲究格律,石欣尘敢以此取笑,足见与圣僧关系亲密,才得如此没大没小。
僧人却摇了摇头,神情与其说冷淡,更近于一片虚无;树木燃尽,越过焦黑成炭的阶段、终至铄白者,约莫如是。“一旦说出口,便已改不得。预见非未来,出口即成谶,这原是我的过错。”
刁研空连连点头,老实巴交地问:“那位僧人的法号,是不是叫离三昧?”
石欣尘早在心中预想了几种情况,各有应对攻防之策,独独没想过会是这般直接了当,瞠目结舌,怔了一怔,才道:“大师也……也识得圣僧?”不觉把习惯的称呼也说出来了。
刁研空摇头。“护法狮子王威震八叶那会儿,老朽尚未出生;待入得文殊师利院研习佛法,法王早已不在院内,出外寻道去了,是以缘悭一面,无福拜见。
“但法王乃是本院第一武魁,曾以一己之力,弭平了八叶院内以武争胜、身死无休的惨烈风气,让法王之争重回经筵法席之上,而非血肉河墙,厥功至伟。老朽从小到大多听座师们讲述法王的事迹,十分向往。”
按老人的说法,自玉螭朝龙皇玄鳞以降,天佛教团接连受到世间皇权的迫害,侥幸逃生的僧侣们不得不隐于天之涯海之角,是为八叶院之始。
遭受迫害的惨烈记忆让幸存者走上极端,八叶僧徒几乎舍弃了一切,与其说专注于练武,倒不如说是在钻研究极的杀人术,务求以一当百,待龙皇的魔爪伸到了院墙外,便能与之拼个同归于尽,度己度人。
八叶的时间就像被冻结在了无尽的仇恨执念当中,对内展开长达数百年的厮杀拼搏:
挑选资赋优异的孩童入院,实施非情的严酷训练,透过实战,不计伤损地提升武学,其残忍无情的程度甚至超过尘世里的多数斗争。扭曲到了极致的武斗风气,最终使得八叶院无力干涉俗世,即便玄鳞消失已逾千年,仍不得不采取隐世作风,可说是讽刺至极。
中止了此一歪风的人,正是接受“护法狮子王”头衔的刹海离三昧。
“‘长胜三千战,百年不二尊。’在老朽入文殊师利院之前,护法狮子王便已维持了超过一百年的不败纪录,故有此说。”刁研空掖着骨瓷小缸缓步而行,娓娓说道:
“花了百年的光阴,穷究一切可能性,仍无人能打败离三昧,便是已练至‘无人我境’的绝顶高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八叶座师们终于明白,此即世间武学的至极巅峰,继续钻研武道也只是徒然浪费时间,遂止武争,复归静谧。”
这就是“随风化境”发挥至极的威力么——
这个念头甫一掠过心版,就被耿照摇头挥散。依石世修的描述,离三昧是具备了凝功锁脉之能、修为境界等若三才五峰的高人,武功练到了这般田地,复制他人的绝学,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刁研空也说了,八叶院中有其他修练到“无人我境”——这是佛门对三五等级高人的称呼——的高手,最终仍不敌离三昧,并未打破“长胜三千战,百年不二尊”的神话,连三五高人都是手下败将,离三昧没有理由剽窃他人的武功。
耿照认为,圣僧之所以长胜不败,应是那一手“预视未来”的神技所致。
能准确无误地预见对手的招式,又有足够的修为应对,无怪乎连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亦不能胜。人到了这个份上,便非真神仙,也算是半仙了罢?
少年掂量着刁研空会否提及这一节、又被容许透露多少,继续聆听老书生的絮絮叨叨。
“据说当时,其余七院的法王、座师们都以为他便是此世的三乘法王,联名请他率领八院僧众,重入红尘,离三昧却说:‘我不过是菩萨座下的护法狮子,非是真法王。三乘法王虽未降世,但要建立万世佛国,毋须三乘法王也能办到,只是你们没有那个胆子。’”见耿、石二人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没听懂,赶紧补充:
“就是造反的意思。造反……你们明白么?就是对朝廷……那个……总之是糟糕的事,要死很多人的。阿弥陀佛。”两人颇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合什行礼,低诵佛号,一边拿眼偷瞄彼此,又不敢多瞧,以免忍俊不住,嗤笑失礼。
从石欣尘的反应,可知石世修之言并非杜撰,离三昧确实说过那些狂悖的反乱言语,女郎也曾听闻,并不讶异。
刁研空边走边说,似乎是想到什么,便随口说出,既无章法,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长篇大论至今,都还没提到那“休寄青山休寄云”的诗句,讲的多是耿照已经知道的事。正感焦灼,老书生却冷不防地说道:
“护法狮子王既有预见未来的能耐,那么佛国建立、血流漂杵的未来毕竟是没有发生的,八院的座师们这才放下心来,自不与他计较。但知道未来并非好事,长此以往,八叶院不思进取、暮气渐生那还是小事,护法狮子王近神非人,总有一天要惹出祸端。故他说要外出远游时,众人也才松了口气——”
耿照没等老人说完,赶紧打蛇随棍上:
“大师说的‘预见未来’是什么意思?”
“啊,老朽方才没说么?是真糊涂啦。”刁研空连声致歉,解释道:
“我八叶院有一重宝,名唤‘无漏心果’。有缘之人,持之能见过去未来,勘破流转三世的因果,不生烦恼,‘无漏心果’之名便由此而来。此宝最终归护法狮子王所有,凡法王说出的预视,必定会发生,无可逃避。所以他说‘你们没那个胆子’,代表本宗终究未向红尘挥刀剑,免去了血流漂杵,生灵涂炭。阿弥陀佛。”
这下轮到耿照皱眉了,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大师,近日江湖之上,有一自称方骸血的青年,使一路名唤‘随风化境’的神奇武功,肢接即能窃仿他人修练多年的功体,为祸甚烈。有人说‘随风化境’本出自莲宗,其名就叫‘无漏心果’,乃是圣僧离三昧所传……大师所指,莫非便是这门武功?”
“随风化境?老朽不曾听闻,但八院武学浩繁如星,有我没听过的,也不稀奇就是。”刁研空一脸茫然,波浪鼓似的摇着歪斜的布帽,模样十分滑稽。
“至于‘无漏心果’,也没听说有同名的武功,所指应是法器。老朽从未见过实物,但典籍提到此宝的倒也不少,还有附图,瞧着应是尊应身佛,至于尺寸几何便无记载,能随身携带的话……或许是做成环佩坠子的大小?”不理耿照与石欣尘面面相觑,径以右手拇、食二指比划着。
女郎向耿照解释了何谓“应身佛”,刁研空在一旁听着,露出既震惊又佩服的表情,仿佛难以相信有人以能三言两语,说得如此清晰明了,这不是该从天佛源流讲起么?掐头去尾也得说上半个时辰啊。
线索又断了。耿照抱臂沉吟,久久不语。
“随风化境”把方骸血和离三昧联系了起来,无论是石世修的“圣僧=奉玄圣教之主”说,抑或石欣尘的“圣僧已死/武功流出”说,都建立在这条关联线上。
刁研空提到离三昧拥有预见未来的异能,乍听是为石世修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旁证,但“无漏心果”如非“随风化境”,甚至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只佛雕坠子之类,等于直接切断这条关联线,石家父女之说有可能双双不成立。
耿照原以为两者至少也是二择一,非甲即乙,料不到居然会是“以上皆非”的结果,疑云非但未能厘清,反倒越发的扑朔迷离,决定化繁为简,至少先将刁研空这厢的说法听个完整,再来琢磨不迟。
“大师还未说到那句‘休寄青山休寄云’。”少年好意提醒。
刁研空正要开口,却罕见地被石欣尘打断。
“晚辈更想知道,适才大师说‘护法狮子王近神非人,总有一天要惹出祸端’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刁研空想了一想,才道:“老朽今年六十有二,十二岁进得文殊师利院,修习佛法至今,资质驽钝,未能断得烦恼,平生多有遗憾。
“护法狮子王在我拜进山门之前,已无敌于八叶院逾百年,岁数便无老朽的三倍之多,两倍半是绰绰有余;在漫长的岁月里,手握能见未来、出口成真的异能,若无勘破红尘的大智慧、大定力,座师岂能将重宝交到他手里?”
也有可能是拿不回来——耿照心想,但毕竟没有鲁莽到会直接说出来。
刁研空望了他一眼,露出微笑。少年有些心虚地垂落视线。
“预视未来的神通之力,大到能让许多自认已得道的高僧,堕落成泥犁恶鬼,在八叶的历史上并非孤证。护法狮子王乃是无漏心果的历代持有者中,最无私、最公正,最严守份际的一位,即使没有超群的武功,也早已赢得八院的崇敬;吾师泥黔尊者曾说,为此护法狮子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石欣尘嗓音一紧,浓睫瞬颤。
“什么……代价?”
“吾师说,面对‘宿命通’的至大诱惑,参悟佛法可能还不够,否则那些自认勘破红尘的八叶高僧,如何仍会因此而疯狂?护法狮子王得以持守,在于他斩断了自身所有的人性,无欲无求,无嗔无喜,连佛法都不能动摇他,才能维持无漏的境界。这是自断了菩萨道,直与畜生无异。”
“无漏”一词,本意是指没有烦恼,在佛典中做为“有漏”的映照;专修断却烦恼的法门,即为无漏法。
无漏法是要修的,但无漏心果给予的“宿命通”异能委实太过强大,连得道高僧长久持有,都有可能受到蛊惑而堕落,因此离三昧以某种心法彻底斩断自身的人性,不依赖修持了悟,从而没有了一丝动摇的可能,成为最坚定可靠的心果之主。
这不是智性所致,而是某种枷锁。对离三昧这种拥有过人资赋——无论是在武学或佛法上——的奇才来说,绝对是惨烈的牺牲,相当于放弃了证得罗汉果位的大好前途,把心与智禁锢起来,只为长久持握“无漏心果”这柄双面刃,避免它被用于恶道。
石欣尘对圣僧充满敬爱,听到刁研空说“自断了菩萨道”、“直与畜生无异”云云,心头恼火,本欲反口,但毕竟浸淫佛典近三十年,一转念便想通了圣僧所做之牺牲,光是这份决心已堪称超凡绝俗,不可令其蒙污,樱唇轻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刁研空似无所觉,续道:“但随着生命将近,这斩断人性的秘法逐渐失效,护法狮子王将慢慢恢复七情六欲,虽能交出无漏心果,重修佛法,但八叶院已不想再持有此宝,遂命护法狮子王找寻‘天观’七水尘,确定他是此世的三乘法王后,将无漏心果交由七水尘来保管。”
耿照差点笑出来,暗忖:“这八叶也未免太损。离三昧逐渐恢复人性,持有无漏心果继续待在山门内,谁也打不过他,现成的大麻烦,不如放入江湖,让他找个不知何在的七水尘,倒楣的却是江湖人,与八叶自无瓜葛。”感于刁研空的直言无隐,不知老人是没明白这当中的政治手段呢,抑或诚实到了不知该替师门涂脂抹粉的地步,倒也生不起他的气来。
石欣尘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饶是女郎修养极佳,也不禁轻轻哼笑,淡然道:“合着这护法狮子王护的,竟是这种方便法。八叶真是好聪明啊。”
刁研空搔了搔后脑杓,讷讷道:“我……老朽当时听了,也觉不妥,但吾师泥黔尊者说:‘护法狮子王能知未来,愿入江湖,足见此行不可免,原是定数。’想想也有道理。”
耿照与石欣尘交换眼色,心中同生一念:“那是你太好骗了!”这种赖皮的话能堂而皇之地拿来教训弟子,泥黔尊者的脸皮也不是普通的厚啊。
“但,护法狮子王在离山之前——”刁研空自听不见两人的心语,毫无所觉,自顾自的继续说:“……留下三封锦囊,标明拆开的年月日时。第一封约在卅年前拆开,让天鼓雷音院依例收了南冥师弟,并以本院之《心用四分印》为其治疗心智之损,去其残暴恶性;第二封则是在老朽与盟主相遇的三个月前,说三乘法王即将出世,以老朽与南冥师弟二人为使,入世找寻。当时众人皆以为说的是‘天观’七水尘。”
耿照听得头皮发麻。
离三昧的预言精准到能指定打开锦囊的年、月、日、时,莫非南冥恶佛竟是他亲手布下的棋子,连恶佛在幽邸一战壮烈牺牲,也是离三昧预见的未来?
这两封锦囊但凡少了其一,耿照的命运势必将全盘改写……不,是天下武林,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大大的不同!诛杀殷横野失败的结果,耿照连分毫都不敢想像,简直是最最可怕的恶梦。
“那……第三封锦囊呢?”少年急忙追问。
“约莫在半年前开启,写的就是这首遗偈。”刁研空道。
八叶的秃驴们自从不打生打死之后,除了钻研佛法学问,也没别的事好干,一眼就能看出此偈是所谓的辞世之句,至于是为何人所写,却不得而知。其时南冥仍在耿照麾下,正筹划诛杀殷贼之事,只得将遗偈交由回山的刁研空,让他去这个叫“丽人湖”的地方瞧瞧,顺便打听护法狮子王的下落。
毕竟三封锦囊开完,离三昧与八叶院最后的联系已然断绝,匆匆三十年过去,上头的人也想知道“无漏心果”这烫手山芋最终的处置,是否已交到七水尘手里。
刁研空在南方找到第一个丽人湖时,差不多就是朝廷发布殷贼谋反那会儿,老书生隐觉不祥,猜到离三昧是替谁写的遗偈,毕竟前两封说的都是南冥之事,果然不久后就听到师弟的死讯,以密信回报本山。
他想过到越浦找耿照,接回南冥的遗体,但文殊师利院的座师泥黔尊者命刁研空按锦囊行事,以免误了天机,刁研空遂从南到北走过十一处名为“丽人湖”的风景名胜,最终在越浦打听到北方的渔阳附近还有一座,只是较不出名,仅当地土人知晓;结合“七玄入侵渔阳”的耳语,这才会过意来,明白离三昧不仅让自己来接师弟的遗骨,投入湖中,更埋下他与耿照重逢的契机。
故意显露行藏,好让潜行都掌握,亦是出于此节。
“……偈里不是说‘满缸尘’么?老朽便沿湖找这个缸。”刁研空叨叨絮絮解释。“没想不是装蜜饯的缸子,而是装骨灰的。护法狮子王实在太惜笔墨啦,锦囊忒大,四五张信纸也尽装得,写仔细些不好么?”居然抱怨了起来。
耿照和石欣尘哭笑不得。耿照又问了些奉玄圣教、天霄城的事,刁研空都不甚了了,像天霄城这样的名门,行走江湖之人自不能一无所知,但亦极其有限,未逾江湖耳语的范畴;奉玄教他连听都没听过,这个万儿与八叶院毫无关联,石世修的推论显然站不住脚。
退万步想,离三昧是连幽邸一战的结果,都能提前三十多年,以三封锦囊精确操控,无负于“近神非人”四字考语。这样的人要并吞渔阳,决计不是眼下搞得一地鸡毛、进退失据的狼狈相,更不致让耿照以一人之力,便能轻易挑动。
往大处说,能让离三昧出手的,也只有“杀死殷横野”这种足以颠倒乾坤、影响天下的大事,无论死海血骷髅或虫海木骷髅,都远远没有这样的格局,她们的顶头上司器量如何,可想一斑。
虽有“‘无漏心果’不是武功”的疑义尚待廓清,但石欣尘的推论可能更为可信,法身厅即是圣僧的最后归处,八叶院的重器“无漏心果”、方骸血如何习得随风化境……恐怕都得在那里寻找答案。
如此一来,原本耿照并不急着出发前往法身厅,打算先顺藤摸瓜,反向从纸骷髅手里救出二郎的盘算,恐又生变。
少年陷入沉思,三人一路沿着湖堤越走越僻,不觉已离酒楼有二三里远。
丽人湖堤筑于青鹿一朝,原是拦河蓄水之用,数百年间竭鱼江几度改道,兼且地力枯竭,耕地迁移,此间已无昔日的大片田园,反倒处处是笔直的白杨树,适值花期,枝头一簇簇雪白杏黄,煞是好看,上巳佳节前后总是游人如织,又管叫“白杨堤”,在附近很有些名气。
堤坡接地渐趋平缓,虽仍行于湖岸,绿地与潟洲的界线却越来越不明显,而面湖的白杨有成林的趋势,背林面湖的风光更好,周围的环境也更为幽隐静谧。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脚下已无铺石道路,更像是人踩出来的林径,本想招呼二人回头,忽见前方有人以木栏锦帐围起三面,只留下面湖的视野,像是豪门富户出门踏青,欣赏湖景的作派,不想多生事端,低道:“大师、石姑娘,咱们还是莫扰人兴致,就此回头罢。我让酒楼整治一桌素席,与大师同吃,大师莫嫌我简慢。”
刁研空虽是连连拱手,倒也没有推辞,压在白眉底下的眼缝里仿佛来了光,兴致盎然,溢于言表,便如小孩子一般,连先前那股拘谨的神气都消淡许多。
石欣尘差点忍俊不住,嘴抿姣美,优雅地拄杖一让:“大师请。”侧身曲线柔润如水,峰壑宛然,便是剪裁相对宽松的襦裙也掩不住。
蓦听一把清脆动听的语声,自围栏中传出:“杏春阁的素菜糟糕透顶,更糟的是厨子的人品,为掩手艺拙劣,用的不是菜油,而是豚膏。大师若未持戒,倒也吃得。”
“杏春阁”即为耿照等三人与刁研空相遇的酒楼之名,而“豚膏”则是猪油的雅称。杏春阁的大厨烧不出可口的斋菜,竟以荤腥的猪油取代菜油来增香,罔顾茹素之人的持守,果然人品极劣。
刁研空闻言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整个人仿佛凭空缩小了半圈儿,佝偻的背脊都快成罗锅儿了,喃喃低道:“难怪,闻起来忒香。”敢情在丽人湖转悠的这几天,日日嗅着杏春阁后厨的香味,才让对酒楼整治的素席抱有如此期待,谁知竟是场骗局。
耿照却与石欣尘对望一眼,俱都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小心戒备。
那围栏中的女子声音不大,入耳却是字字清晰,并非贴近说话的感觉,而是根本听不出远近距离,十分诡异。
石欣尘自己便是修为深厚,要运功将语声远远送出,令闻者恍若近聆,于她并不难办,却无法做到如这般分明字字悉听,却难辨远近,料想拦道之人十有八九非是善类,暗暗生忧。
耿照与她一般心思,抱拳朗道:“感谢姑娘提醒,我等另寻一家酒楼便了,就此告辞。”他虽用不了内力,但不使内力本身就是疑兵,对方若有心寻衅,又或早已埋伏在此,必知他的身份;堂堂七玄盟主,却刻意隐藏实力,来人投鼠忌器,多半便不敢轻举妄动。
女子笑道:“盟主这便走了,说不定是要后悔的。”语声方落,两名侍女掀开围栏锦帐一角,一左一右,挟着居间一名穿着花裙子、身段婀娜的妙龄少女,平日灵动的一双大眼紧闭着,噘翘的樱唇微微开启,瞧着是昏迷不醒的样子,却不是绮鸳是谁?
“此姝身手奇佳不说,更难得的是过人的直觉与洞察力,机敏胜似狡狐,为给盟主一个赏光留下的理由,我安排了三拨人想拿住她;莫说沾着衣角,连接近她都办不到,总能教她泥鳅般一溜烟滑将开来,转瞬便失去踪影。
“迫于无奈,最后不得不拉下脸来,拜托一位本事超群的好姊妹,欠下好大的人情。如此人才,想必盟主定是心疼得紧了。”
失算。耿照心中扼腕,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眼以对。
对方见他没什么反应,掀起的锦帐又“唰!”一声放落,双婢连同被挟作人质的绮鸳俱都失去踪影,再难望见。
绮鸳和他的距离太近,近到足以成为敌人的目标。女子的话语自是不能全信,但她声称“安排了三拨人”剑指绮鸳,若依潜行都的标准配置,盯梢两两一组,能互相照应,绮鸳多少还有脱身的机会。
是他打乱了少女们赖以依存的、通过严苛的训练和完成任务累积而成的宝贵经验,迫使绮鸳修改准则、硬开恶例,不断以更糟糕的条件,应对盟主越发无理的要求,最终落入敌人之手。
他一定得救出绮鸳——掌中忽地传来一股温腻软滑,比绢子的棉质更轻软也更柔润,却是石欣尘悄悄将手绢塞回他手里。
耿照不知她何时发现绢儿的原主其实是绮鸳,但女郎清楚传达的“我们把她救回来”的意思,此际适足以将他拉出自责的深渊。少年的身躯微微一震,似能感觉力量透体而入——其实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定了定神,闭目调匀气息,冷不防开口:
“阁下此举,意欲何为?”
语声虽不甚大,却似平地绽焦雷,力量甚至贯透锦帐,不只支撑帐子的木构,连周围林树都为之一晃,帐里传出侍女们不及压抑的惊呼,甚至有疑似撞倒几案、扑簌仆地的声响。
耿照没料到这招效果竟如此之好,只觉胸中隐隐血沸,浑身气力充盈,正欲突入围栏救出绮鸳,蓦地围栏之后的白杨林顶,响起大片的扑翼拍击声,漫天白羽飞散间,大批雪白色的禽鸟蜂拥而出,挟着一阵刮面微疼的料峭大风落于湖上,然而飞雪般的羽落却未停歇——
片刻少年才意识到,那既非羽毛,更不是雪片,而是被风刮落的白杨花。
暖春前的最后一阵寒风,将黄白花朵由枝头,一股脑儿地扫向湖涛。
花雪纷落间,木围锦帐亦随之飘起,露出围内被风吹得举袖掩面、东倒西歪的妙龄侍女们,还有蜷倒在地的绮鸳;唯居间胡床上的一名男装丽人凭几斜倚,不为所动,大把的乌溜青丝拂掠雪靥,更显出她的闲适慵懒非比寻常,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薄薄唇勾。
四目相对间,耿照仿佛被当胸打了一拳,突然失去言语的能力,遑论思考;待意识恢复运转时,脑中没来由的浮现四个字,只此四字,挥之不去,满满地占据思绪,其实同昏迷也相去不远,依旧动弹不得,难以应对。
人间……绝色。
人间。绝色。
人间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