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引陵之钿 第82章 佛缘病念 明珠暗投
第八二折
佛缘病念
明珠暗投
石欣尘在凤凰柯甜水巷的新邸里住了一宿,成为七玄盟主落脚钟阜以来,首位留宿的贵客。前日两人聊完,初步约定共往那圣僧圆寂的秘境“法身厅”后,耿照趁管家领石欣尘往客房稍歇,唤来绮鸳,摒退左右,恳切表达了不满和忧虑。
“……你不是宗主,我不担心你会过度惩罚适才那位奉茶的潜行都姊妹,那也非我之本意。”
他见绮鸳柳眉一挑,明显是对同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既怒且惊,赶紧安抚,同时不忘嘱咐:“欣尘姑娘的自尊很高,十分介意他人曲意逢迎,遑论同情怜悯,这点也请绮鸳姑娘为我留意。”见少女若有所思,翻开几上瓷盅,替她斟了小半杯茶,刻意只斟六七分满,拈著瓷胎于指间轻晃几匝,才推到绮鸳面前。
绮鸳想也不想接过就口,惊觉茶温适饮,明明这壶滚烫的热茶是自己提来的,为防石欣尘突然折返,这才装作给主子换过新茶的小丫鬟;回神意识到是盟主给自己斟的茶,还晃到微微降温,不致烫了她的嘴,猛然想起漱玉节之语,既不能哺回盅里,放落更无意义,仔细一想,她根本连与他同坐一桌都不对,又不知要惹谁去向宗主举报……心烦意乱犯着意气,仰头一饮而尽,“哐”的一声搁回桌顶。
“……再喝一杯?”耿照察言观色,提着茶壶陪小心。
绮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都搞不清是不是给气的,笑着笑着,忽觉心平。给人说便给人说呗,无论宗主要除掉告密者还是自己,绮鸳都无所谓,只是仍有话想对他说。
“喝你的大头鬼!”少女轻哼,双肩松开了也似,阴霾尽扫,整个人又灵动起来。“那丫头叫絇莲,性子很骄傲。我会说她,但没把握她会听,我们……有点过节。她之后若还有其他不当的言行,再让宗主调她回去,石姑娘作客期间,便由我来服侍。”
呈报到漱玉节那厢,意味此事绝难善了——耿照听出言外之意,对她处理的尺度很是满意,感激少女的体贴周到之余,更为绮鸳又恢复从前与他没大没小的应对而感到欢喜。自来钟阜,绮鸳拘谨了许多,搬进凤凰柯后这股生分更至巅顶,与过去直若两人。
那句“喝你的大头鬼”在耿盟主听来不啻仙音,差点咧嘴傻笑。
绮鸳瞧他忍着不抓耳挠腮的模样,又气又想笑,胸中温情汨汨,决定不告诉他絇莲在冷??谷抢救阳亢那会儿,于病榻给了他身子,但少年全不知晓。这听着会很像在指责他,而耿照也绝对会这样想。
絇莲很有本事,性格要强,过往与绮鸳争作潜行都的头儿,宗主最后选了自己而非絇莲,其实绮鸳不确定是为什么。在她看来絇莲的能力丝毫不逊,野心则有过之,同样是绝佳的人选。
更让她料想不到的,是絇莲居然也是会把心跟身子一起交出去的女人,男人甚至都不记得有这码事。我们是潜行都啊!没这种命的,绮鸳忍不住想。你怎会这么傻?
絇莲的事她能处理,石欣尘则不。绮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扮起黑脸。
“那石姑娘你是怎么想的?”
盟主貌不惊人,年纪又轻,笑起来傻里傻气,可莫名地能招桃花。潜行都众姝自小耳濡目染,多不以贞操为念,横竖练了蛇腹断毒功,必要时连身子都是执行任务的武器,但絇莲不是唯一一个献身后对盟主念念不忘的傻丫头,就绮鸳所知,害相思病的不在少数,那还是表了态的。
耿照若大剌剌地开起后宫,说不定还好些,起码絇莲就不是她的问题了——绮鸳不无负气地想着。
但石欣尘非同小可,她是布衣名侯的独生爱女,容颜倾世,博有善名,年纪足足大上耿照一轮还不止,要是早些嫁人,都能生出盟主来。她得确定盟主对人家有没那个意思,反之亦然。
“我找绮鸳姑娘来,正是为了这个。”看来耿照也是心照不宣,连点狗头,毫不知羞。哼,男人!“欣尘姑娘,是饵。”说着从袖里拿出一卷图纸摊在桌上,随手以瓷盅压镇四角,却是凤凰柯附近几个街航的平面详图。
饵?绮鸳都听懵了,少年却兴冲冲地拉着她凑近图纸,指尖蘸了茶水,依序落点。“那自称‘灯海主人’的,必是奉玄教的纸骷髅无误。我料她扣了阙家二郎,来赚欣尘姑娘泄漏行藏,往一秘密境域。既如此,她必在周遭排布眼线,盯着欣尘姑娘的一举一动——”
绮鸳盯着他认真解释的侧脸,越瞧越怔,越觉荒唐,忽露微笑,莫名地生出一股安心之感。原来他真是个傻瓜。傻瓜是开不了后宫的。
“……盯住这几处,若能循线找到眼线回报的地方——”
“便能救出阙牧风。”少女俐落接口,悬在图上画了几条看不见的直线。“不如这样布置,能筛出更多惯性来。埋伏盯梢是枯燥活儿,来来去去就几条线,才能盯牢。”耿照想了一下才得消化她信口透露的行内关窍,不禁露出佩服之色,击掌叹道:
“还得是绮鸳姑娘!”绮鸳笑了起来。虽然心中涌起的洋洋得意令少女不无挫败感,但毕竟得意洋洋,心情着实不坏。
盟主的要求非常明确,凤凰柯驻扎的潜行都立刻动了起来,排查附近街航的可疑哨点,筛出反跟监的目标来,还得组织起一支尾随盟主和石欣尘的机动队,制定好交接、递信与紧急撤离的营救计划,在盟主无法确定目的地的前提下。
潜行都连这都能办到,但通常绮鸳需要三到五倍、乃至更多的人力,才可能面面俱到,然而已不及向宗主求援。
她把坐镇指挥的任务交给了絇莲,又惊又喜的纤细少女因而愿意听完前对手的训诫,尽管看得出也没有多情愿。“让宗主知道这事,你就完了。”绮鸳露骨地威胁她。“但我不会说。近期有人同宗主说了我的小话,连我都有人说,你自个儿想清楚。”
“不是我。”絇莲露出嫌恶之色。没有人想被当成告密者。
“我知道。”绮鸳淡淡地说。“那人死了,宗主同我说的。”慑住了不服输的絇莲。
石欣尘对换掉了服侍自己的婢女一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应该说以女郎的出身教养,原本就看不出有明显的好恶,始终是一派的从容优雅。
用过晚膳,绮鸳在客舍的专属浴房为她烧好热水,打满桧木浴盆;隔邻烧水房锅炉下的柴火始终燃著,随时能再添热水,美美地泡个澡。石欣尘却一迳待在卧室里,尽管少女三催四请,女郎总不肯移驾。
“我乏啦,想先歇息,毋须劳烦你了。”隔着窗纸木棂,女郎的语调虽婉约客气,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这不是在同小婢女商量,须征得她的同意之类,而是贵客单方面地告知决定,不容质疑。
但绮鸳可不是什么小婢女。
“姑娘今儿提着石头上门,出一身汗。”少女直接了当。“明儿一早,二位尚有远行,长路漫漫同坐一车,姑娘不怕薰了我家主人?”
咿呀一声,房门推开,石欣尘撑着手杖俏立门边,与其说恼怒,更多的却是好奇,想看看是怎么个胆大包天的鲁莽婢子,居然敢如此嘴刁,招惹七玄盟主的座上宾;见是个粉面桃腮、朝气蓬勃的俏丽少女,显是有所仗恃,顿时了然于心,不禁微感失望,心底或还有一溜酸,但石欣尘自己是决计不认的。
赵阿……不,是耿照,以他血气方刚,身居高位,宠佞座下一两名妙龄少女,也不是什么事儿,毋宁说若仅一二人侍寝,都算极节制的了,世间三妻四妾的英雄汉多不胜数,好色慕少艾又岂能算是缺陷?
日间那奉茶时老瞅她病足的侍女也是。只有备感威胁、唯恐竞食的猫儿,才会舞爪张牙。
“放心,我对你家主人没有非分之想。”石欣尘微笑。“以我的年岁,让他喊声姐姐都嫌勉强,喊姨娘又太伤人了,我也不想惹人非议,落得一身狼狈。”
绮鸳听她暗示自己同耿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耳畔似又响起宗主的话语,俏脸微红,却无意退让,淡然接口:
“姑娘想多啦,我就是个下人,没爬上过主子的床,真是为两位着想,以免路途遥远,车内气味浓郁,多生尴尬。”手里的木托盘里整整齐齐叠著女子的里外衣裳,材质上佳自不待言,难得的是与石欣尘所著虽不相同,却都是她会挑选上身的淡雅色系,不用说尺寸肯定也是合身的,显是费心张罗,足见其诚。
少女的理直气壮,反令石欣尘踌躇起来,一时摸不透其用意,淡细姣美的柳眉微微蹙起,宛若观音。
绮鸳也不得不承认她是真好看,且明明并不特别亲切,却无法讨厌起她来。石欣尘也就小了宗主几岁,妥妥的上一辈人,但不倚老示威,“直接了当”这点也很招人喜欢。
她叹了口气,平平说道:“就洗个澡,不会要你命的,我敢说你在家没准儿一天洗两回。石姑娘你是上等人,美貌超凡,出身高贵,就算腿脚不便,也强过我们百倍千倍,哪怕你裙底伸出只鸡爪来,我也得给姑娘好生搓洗,更何况是凤凰?”
石欣尘不爱提自己的缺陷,更不爱别人提,但这小姑娘说话实在太有趣了,逗得她莞尔一笑,摇头道:“你是不会消停的了,对不?”绮鸳耸肩:“我也可以直接在你门前烧水,你自己看着办。”石欣尘忍俊不住。
成年以后,她就没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过。此前照顾她起居的仆妇就是她小时候那一位,妇人一直帮着不撑手杖就无法站立的女郎褪裙、搓背,更早之前还有厌尘会帮忙。
厌尘走了之后,她给了妇人一笔尚称丰厚的养老津贴,让回乡去与家人团聚。对石欣尘来说,这就像是她的成年礼,象征某些一去不回的珍贵之物,再痛都得直面相对,挥手作别。
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走进浴房的,又怀抱什么心思或期待,面对接下来的部分。她根本没准备好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之前裸露胴体,遑论连她自己都不愿多瞧一眼的那只脚。
但自称绮鸳的少女直率到似乎具有某种魔力,放她独坐于浴房里的桧木胡床,便自行褪起衣裳来,脱到只剩贴身的肚兜和棉裤,俐落地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微举双手示意无害,仔细向女郎解释:
“我替姑娘解衣结子,都松开之后,姑娘便能坐着将裙、裈都褪过臀腿,留在地上即可。然后扶着我的肩膀,我领姑娘至浴盆;如要婢子替姑娘搓背搓脚,我便留下,姑娘如不想,我便在屏风外候着。”
石欣尘这才明白,她为何准备另一套新衣替换,就是为了这个不假他人之手的褪裳之法,毋须以病足示人,不禁暗暗感激少女的周到体贴。
绮鸳和厌尘妹妹完全不一样,石厌尘爱说话还特别能说,叽叽喳喳讲个没完,一人能顶两人的话量,绮鸳却很安静,做什么都很专注,只在为她脱去薄罗单衣、仅余缀著金绣的黛蓝锦缎肚兜时,才迟疑了一下,似乎轻叹了口气,才又继续为她解开颈绳。
“怎么了?”石欣尘问她。
“没什么。”绮鸳拉松肚兜的系结,却未全解,以免亵衣突然滑落,裸露出高高撑起缎面的沃腴双峰来,转而替女郎绾发固定,才一一拔起金钗发饰,在桧木凳面上依序排好。
“我知姑娘极美,却没想到能美成这样,就像……就像象牙雕成的观音菩萨也似。不,象牙还不足以形容,但玉又太冷硬了……我不会说。总之很好看。”
石欣尘笑道:“嘴这么甜,也是没有赏的。”绮鸳一脸的“你不信就算了”,又逗得女郎掩口失笑,轻摇螓首。
处置停当,绮鸳背转身去,站着等她。但听背后一阵窸窣轻响,石欣尘贴身的微透纱裈与黛蓝金线兜儿都留在木地板上,还有只罗袜,才扶少女的腰背起身,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浴桶边。
听得石欣尘入水,绮鸳把一大块藕纱悬铺于桶面,见女郎象牙乳脂般的腻白肌色透纱而出,却未能细辨手足形状,这才转过身去。“那我出去啦。姑娘有什么吩咐,都能隔着屏风唤我。”
石欣尘舒服地闭眼,鹅颈斜靠盆缘,如倚木枕,浑身松弛,差点没呻吟出声,意识到太过放肆。此间毕竟是他人宅邸,主人还是邪派七玄的魁首,若早一个月对她说“你今生最舒服的一场洗浴是在七玄盟主家里”,石欣尘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盆上氤氲缭绕的热气、冒出热气的半透藕纱,再加上波纹圈圈荡漾的水面,等同于三层隔绝,虽未全遮,却模糊了指掌等细节,只见其白,当真是浑似象牙,远胜新乳。石欣尘知其貌美,看厌尘妹妹就知道了,她有张一模一样的脸蛋,但石欣尘从不觉“好看”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毕竟畸零的怪物,怎么可能好看?
来红甚早、胸乳还不到十二岁就开始发育成形的石欣尘,始终逃避著世俗的眼光。圣僧说她有佛缘,其实女郎只是躲进了名为“佛法”的无形庇护里,在这里众生平等,男女无有分别,皮囊不过是今生的负累,修成正果便得大解脱。
尽管长大后逐渐理解了普世审美,然而十一二岁时捧著膨大的胸乳,对着镜子无助流泪的印象始终萦绕不去,她不明白为何只有厌尘是正常的,自己却毫无征兆地就变成这副丑怪的模样……就因为她有只怪物般的畸零脚掌么?
隔着三层的模糊氤氲,她总算稍能体会绮鸳说的“好看”了。关于象牙的比喻也是。
石欣尘透过热气、薄纱和水面的歪曲折射,安心打量著平日避之唯恐不及的胴体;瞧着瞧着,不觉将完好的左脚微伸出水面,脚趾顶着藕纱离水,白皙浑圆,微尖的趾甲光滑如贝母,似有极淡极淡的螺钿七彩晕芒,又像珍珠般,说不出的精致可爱。
忽听屏风外,绮鸳淡道:“你让我家盟主去做很危险的事,对不?”
石欣尘一惊,听出她语声里的冰冷非情,甚至隐隐透著一股杀气,定睛瞧去,才发现褪下的衣物早已不见踪影,贮著新衣的木托盘亦不在原处,绮鸳甚至没留一枚金钗发簪给她;除了盆上薄纱,女郎无一物能遮掩胴体,没有手杖能支撑站立,被缴械得十分彻底。
她深深懊悔起自己的轻忽大意来。
这满邸的侍女俱都身负武功,她一早便已看出,耿照行事虽然正派,石欣尘观察他许久,判断他人品正直可信,但毕竟七玄是邪派底子,耿照不可能管得住所有人。她被绮鸳的美貌率直所欺,轻易卸下防备,下场便是如此。
——这才是父亲给她的真正惩罚。
石欣尘以纱掩胸,朱唇几欲咬出血来。
“……你待如何?”
“姑娘可曾想过,万一他应付不了,你也会死么?”
石欣尘暗自凛起:“莫非,她也知道彼岸花的事?”她江湖经验再有限,也知武林弱肉强食,耿照便不全靠武力统御七玄,也绝不能泄漏其暂失内力一事,摸不清少女是想套自己的话呢,抑或另有盘算。
她不知道的是:绮鸳可说是自少年入渔阳以来,陪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尽管多半在暗处。耿照的功体出了状况,绮鸳几乎在第一时间便有所觉,但她不仅未回报宗主,更密切留意是否有旁人察觉,在某种程度上帮忙掩盖此事,连漱玉节、薛百螣这些老江湖都给瞒了过去。
绮鸳必须弄清楚石欣尘知道多少、这是不是个陷阱,耿照那笨蛋会不会又像上回失陷于流影城一样,差点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牢里。绮鸳不觉得自己能再做一次“他死了”的重建与调适。
石欣尘似乎感觉到在她冰冷的语调之下,藏着某种热切的东西……不是恨,也不是趋利的饥渴与贪婪,而是忧心。她在担心耿照……怕他武功未复,死在无意义的冒险中途,为此她不惜一切地阻止他。
“我会和他一起面对的,绮鸳姑娘。我的内力修为还算可以,你若不信,可以试试。”女郎口风一向很紧,毕竟能保守秘密超过二十年,不会透露更多;点出关键的“内力”,识者能识,不识者只当她是自矜本领,以此夸耀。
“我一定带他回来。”她由衷希望少女能信自己,她不是耿照的敌人,也不是她的。
屏风外的绮鸳安静了片刻,反手将木托盘放回胡床上。
“反正我会跟你们一起去。这你是知道的罢?”
石欣尘不觉微笑。“原来怕味儿冲的是你么?”
◇◇◇
翌日用过早饭后,石欣尘就没再见着绮鸳了。
问起耿照为何又给她换了个婢女,少年半天也解释不清,估计绮鸳也没给他个像样的理由,总不能说“我试探完啦,她没问题”然后才拍屁股走人。看来耿照这盟主也做得不轻松,非但开不了后宫,还得看这些姐姐妹妹的脸色。
但不知为何,石欣尘总觉得有些开心,无论是对绮鸳还是耿照。
耿照问起她父亲,石世修目前待在城内的客栈里,与诸葛残锋一道,另召来了伍伯献、翟仲翔两名弟子随侍,每天按时上阙府“关心”阙牧风的下落,以及专等天痴与陆明矶师徒的命运之会,颇有以他人痛苦下酒的恶趣味,幸灾乐祸,欢喜不置,懒管女儿去干啥。
况且石欣尘也好,厌尘丫头也罢,只有去找耿照他是没意见的,没准儿还乐见其成,虽说女儿们颇误花期,已不巴望能为石氏留下骨血。
“他以为我们……”石欣尘没再说下去,略见羞赧,亦有些歉然。耿照点了点头,算是与她心照不宣,一会儿才道:“但我若是山主,必不会让欣尘姑娘走得太远。”解释纸骷髅必在周遭安排眼线一事。
“你认为我爹也——”
耿照看了女郎一眼,权作回答,其实是不忍说得太露骨,以免石欣尘伤心。
“二郎必在纸骷髅手里,找法身厅不能解救他,须得找到纸骷髅和她的老巢才行。”少年正色道:“我们要假装去找,引她上钩。今儿,就先从‘佛缘’开始好了。”
两人乘车离了凤凰柯,出得钟阜城,来到城郊一处知名的景点“丽人湖”,讨了湖畔的酒楼雅座,借景佐茶,当真是男俊女美一对璧人,引得游人频频回头,堪称高调。
“好心的老爷小姐们,买点果子可好?”挽著小瓷缸、扎花布巾的小女孩沿雅座兜售蜜饯干果之类,石欣尘于心不忍,举手招来,每样都买了些,摆满一桌,足够五六人吃;会帐之后,才发现是绮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好心的小姐这是有喜了,如此嗜甜。”绮鸳笑得不怀好意,不理女郎满面通红,低声对耿照说:“逮住了几条线,全是本地土人,花钱可买,没法抓到源头,暂不打草惊蛇为好。”
耿照点头。“都依绮鸳姑娘。这才头一天,不忙。”接过少女不知从何处变出的一只小包袱,花布巾一去,露出底下的锦缎裹布金丝掐绳来,登时显出华贵与郑重,绝非凡品。
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道:“这人面子瞧着不错,能给老朽尝个儿么?”
石欣尘正听耿、绮二人低语密谈,然而以她修为之深,便未凝神,也不能任由对方来到桌畔而毫无所觉,不觉一凛。
来人年届花甲,也可能更老些,八字形的长长白眉随意垂落,倒比同样花白的胡须还长,与下垂的眼角相映成趣,虽是劳碌愁苦之相,瞧着甚是滑稽;旧布帽、黄棉袍,身背竹架,白袜黑履,看似一名落拓的老儒生。
石欣尘见老人双手贴在裤缝边,微佝的背脊有些拘谨,虽说武林中不乏故弄玄虚之徒,但老人着实不像,浅浅一笑,和声道:“老丈请。”老儒生点头,居然在桌对面坐下来,手搁膝头,目不斜视,规矩的模样和不请自来的突兀既相扞格,似乎又不是毫无道理,令人哭笑不得。
“那,老衲就吃一个。”
他煞有介事地举起一根指头,目光在摊开的纸包内反复巡梭,终于选定一枚糖渍人面子,小心拈起,放入口中,细辨滋味,好半晌才吐出一枚剔得发白、果肉糖膏尽去,干净到令人傻眼的果核,形似榄核而两端更尖,松鼠也啃不到如此彻底,老人连嘴都没怎么动,无法想像是如何办到。
老儒生心满意足,似乎抬头才见对面坐的是谁,尤其是石欣尘身畔的少年,长眉一动,惊喜离座,连连拱手道:“好巧啊,盟主久见。”
耿照不敢怠慢,亦起身抱拳,长揖到地,微笑道:“大师久见。”老人摇手连称不敢。石欣尘心中讶异,但她随父亲接待过许多武林名宿,心知老人必不平凡,也跟着耿照一起行礼。
三人你让我、我让你的,好半天才又重新坐定,石欣尘个性稳重沉着,俏脸上并无丝毫焦躁不悦,老人叹服道:“耿盟主好福气,你这次娶的新老婆,也同上一位一般的贤淑温柔,心中虽有执著,眼里却无死志,肯定能有好结局。”
早已踅了开去,却在几桌外假意兜售蜜饯、实则暗中留意的绮鸳闻言,气得几欲笑出,腹诽道:“就你这话说的,能活到这岁数才叫命硬,谁敢在你面前提‘好结局’三个字?”
耿照见他越说越不成话了,赶紧接过话头,向又是害羞又是尴尬的石欣尘介绍道:“欣尘姑娘,这位刁研空大师,人称‘玉匠’。你我今日能遇着他,‘佛缘’这关应有机会过得,不致白跑一趟。”
(第十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