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引陵之钿 第78章 离合续断 欲见从头
第七八折
离合续断
欲见从头
那怪人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宇文相日膂力过人,阙牧风尚能与之周旋一二,在此人面前却宛若雏鸡,莫说抵抗,连稍稍顿止都办不到,丝滑地被拖到跟前,浓烈的秽恶臭气钻入鼻腔,阙牧风不及呕吐,枯爪已贯入胸膛、连肋“泼喇!”一声掰开,断骨插天,开裂的喉管肺叶嘶嘶漏气,怪人连脉攫出兀自扑通跳动的心脏,狞笑着张口咬落——
“……不要!”
阙牧风惨叫着挣起,一摸胸襟完好无恙,正欲松一口气,蓦听怪人那喑哑破嗓又在耳畔响起:“怪了,分明是畜生的气味,怎地吃着像人?老子再尝尝。”铁链再度卷住阙牧风的脚踝,一般的飞速拖行,一般的枯爪开膛,一般的生嚼心脏……反复几度,所有的痛楚、惊惧俱都无比真实,半点不像在梦中,无间地狱亦不过如此。
阙牧风彻底失去了时间感,每次的死亡和重生都像发生在一瞬间,与动武时那种血脉贲张、忘乎所以的感觉差不多,此一节也极为真实。放弃挣扎,甚至就直接崩溃似乎更合乎本能,毕竟被活生生破开胸膛取心的疼痛,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习惯,但阙牧风也本能抗拒著麻木不仁。
避免麻木,才能思考。
算不清是第几次循环时他终于取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咬合不上的时感在霎那间定位,阙牧风于铁链收卷间使出“龙跨千山”,血行之力爆发于腿,踢开枯爪穿心直进,踵刀狠狠踢中某种既坚且韧的熟悉触感——是手掌——却未听见骨裂声,心知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借力后跃,内力与筋肉之力交错运用下,频频避开或击回铁链,直退到了断崖边。
“慢……且慢!”那人见他便要向后跃,忙开声制止:“别跳,再陪我说会儿话,几句就好。我许久……没同活人说话啦。”
“原来你也知我不是畜生。”青年冷笑。“这心的滋味,便不用再尝了罢?疼得要命。”
那人一怔,忽发出扑簌簌的怪异声响,干尸般的枯瘦身躯摇晃着,阙牧风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笑。
“你这娃儿很有趣啊。”怪人随手筛著垢腻结块的灰污浓发,啧啧道:“能有进入‘引陵之钿’的资质,已是万中……不,没准儿是十万、乃至百万里挑一。老子反复杀了你十几二十次,你这都崩溃不了,合著是头驴哇。”
“你妈才驴,你全家都是驴!”阙牧风也火了,怒笑道:“你也知正常人死十几二十次是要他妈崩溃的吗?我怎觉你玩得挺欢哪!”
怪人饶富兴致地睁开眼,赫见眼洞里空空如也,宛若髑髅,两枚眼珠竟已被人挖去,瞧着十分恐怖。阙牧风忽庆幸燕犀不在此地,不说怪人散发的可怕恶臭,光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多瞧两眼怕都要发恶梦。
这蜗居于绝崖边上的怪人生得异常高大,虽说是形销骨立,坐着却只比站立的阙牧风略矮,肩极宽而身躯极瘦,浑身乌赤,阙牧风稍后才发现他是一丝不挂,黑的是泥垢污渍,红的是疮癣溃烂,可说体无完肤,不知是疾病所致,抑或不分毛羽一律生啖活吞,体内累积太多不该落腹的毒素异质,才得如此。
怪人的双肩明显给穿了琵琶骨,两胁更留有凄厉的疤痕,像被挑断手筋所遗。阙牧风避瞧他下体的裸裎,难辨双腿有无被挑断脚筋的痕迹,但从他仅左踝被镣铐和铁链锁于岩壁,就算断筋也该是右脚,否则何须刑具禁锢?
长年无法打理清洁,使他灰扑扑的须发恣生如百年榕树的气根,指甲弯长若镰刀,偏只头顶童山濯濯,除了血脓烂疮外一片光秃,不见半根毛发。阙牧风猜测他颇有年岁,但难以判断是五十或六十,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能活到这个岁数,其命也算韧极。
青年眼中所见诸物,无不真实得不得了;唯一不太真实的,居然就是他自己。
阙牧风的身子有些透,目力略凝,便能隐约看穿掌臂,望见地面赤红的砂岩,跟鬼魅幽魂差不多。结合怪人所说“进入‘引陵之钿’”,他猜测此间并非第三地宫,甚至不是现实,而是某种虚境,简单说就是他做了个看似清醒的白日梦。
引发这种异象的,必是冰瀑下那个被宇文称作“引陵之钿”的方匣无疑。
怪人像瞧着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他——虽说肯定不是用眼——饶富况味,不太似人的丑脸上难辨心思,只能从歪脖歙鼻、须盖频扬等细微处瞧出兴致盎然。怪人阻止他跳崖,显然这就是阙牧风脱出白日梦的方法,他谨慎地握着这张王牌,试图搞清楚状况。
“你身上,有宇文相日那娃儿的气味。”
怪人喃喃说着,声音忽高忽低,分不清是自说自话,抑或开口相询。
“原来是你杀了他。‘坐山雕’的兵玺现在归你了么?他持有兵玺忒多年,从未进入过‘引陵之钿’,我早说他没有资质,这蠢娃儿偏生不信。”似有些低回,眨眼间又恢复精神,扬起扫帚般的大蓬灰眉,咧嘴笑道:
“死得好!死得好。不过你是有资质的,咱俩谈笔交易如何?老子教你武功,你替老子报仇。”
果然有离开的法子,阙牧风心想。
不能离开,谈何报仇?但他得知道更多,包括想要时如何进入“引陵之钿”,不想要时,又该如何避免发生今夜这种情况,被无端端拉入清醒之梦,全然无法抵抗。
他是到此际才知宇文相日持有“坐山雕”兵玺,约莫与怪人有旧,听着像是师徒。
但阙牧风既无兵玺,也不明白什么叫“身上有宇文相日的气味”,是宇文因他而死,兵玺的归属便算到阙牧风的头上么?这样也未免太过轻率,应非如此。怪人显然有所误会,但青年决定保留这点优势,藉以套出来龙去脉。
“怎么你武功很好么?”阙牧风耸肩,让轻蔑听上去更加露骨。“武功很好的人,会落得这般下场?”
那怪人嘶声长笑,宛如鸱鸮。“驴娃儿!岂不闻北疆岁皇宫‘翼皇’允司徒之名乎?老子持‘天长比翼’、以一手《长翮杀律》纵横江湖那会儿,你还不知在哪儿哩!”
阙牧风愣了愣,居然有点同情起他来,摇头道:“老实说,除了五兵佩的南朱雀‘天长比翼’外,你说那些个名头武功,我确实不曾听过。北疆所指何处?是北关还是北域?有无包含渔阳?”问个不休,显然是真觉困扰。
自称“翼皇”允司徒的枯残怪人被连珠炮似的问得一呆,登时有些气沮,强笑道:“驴娃儿忒年轻,莫不是缺了见识?武林豪强之名,多半只有世家子弟才能知晓,你出身不太行啊,连老夫的名头没听过,咳咳。”悄悄将“老子”的自称改成了“老夫”,也不知是端架子,还是套近乎。
“可我也是世家子。”阙牧风哭笑不得,只能摸摸鼻子。
天长比翼最近一任的兵主,是曾技压渔阳武林、最有机会一统七砦的“埋血沉红”怜成碧。据父亲说,当日落鹜庄之人随须于鹤上门寻衅,曾开口问浮鼎山庄索刀,若那名女子所言非虚,怜成碧死后,此刀竟归秋家所有。
怜成碧年少颇有奇遇,但在指点过这位奇女子的高人当中,并无“翼皇”允司徒这一号人物。虽不是对方说啥都得照单全收,但既处虚境,怪人又何须说谎?既然要吹,给自己改个体面些的外表不更有说服力?阙牧风越想越觉奇怪,允司徒却不肯罢休,连连追问:
“便未听过老夫,总听过岁皇宫罢?那贱婢虽是使了卑鄙手段害我,武功倒也得了我六七成的真传,岁皇宫纵未在她手里发扬光大,岂能默默无闻!难不成你存心诓骗老子,驴娃儿?”这会儿又成老子了。
阙牧风胸怀甚宽,见允司徒伤残严重,又听他说被亲近之人背叛,原本就不多的愤懑顿时转为同情,但要顺着老人的话头改口,阙牧风又不愿意,觉得这样更加残忍,郑重地摇头。
“应是我识浅,没听过这些。我现在……我是说我的身子困于一处地宫,能否脱困还在未定之天,你我既能通过‘引陵之钿’神交,也算有缘,若能脱出死地,再设法来寻你。你说这是什么地方?岁皇宫的后山?”
允司徒哼的一声,神色忽冷。“你要来救我么?”
“这倒不敢轻诺,毕竟我本事有限,实说不准。但必定尽力找寻,能在现实里见上一面,喝上一杯,似也不坏。”说着微微掩鼻,皱眉道:“或许……多洗几次澡?”
允司徒敛眸垂首,片刻后才淡淡一笑,哼道。
“当年我问宇文那娃儿,他说听过我的名头;我送他离开时,他也说一定带着那贱人的首级,回来救我。你果然和他不一样。”
阙牧风无言以对,总觉这几句平淡的话里,情思难以言喻,却无法确切说出是什么。是失望、伤心,还是早知如此的感慨?也可能是自嘲,抑或终于都看透了的漠然。
若由阙牧风来形塑虚境,谅必不会撷取自己伤残的模样。
允司徒以“翼皇”自居,门派取名为“岁皇宫”,可想见在全盛时,也有过一呼百诺、徒众簇拥的好光景。最终允司徒选择让虚境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代表这里有他割舍不下的物事。
心念到处,回头忽见锦榻云帐,金碧辉煌的宽阔屋室里兽香袅袅,纱帐中裸裎的男子摆动熊腰,两条酥莹长腿高高支起,玉趾绞拧蜷缩已极,衬与女子销魂蚀骨的闷声哀鸣,本该是一片旖旎风光,不知怎的,女子的娇呼似透著难言的痛楚,随着男儿大耸大弄,渐成了饮泣、告饶,乃至忍无可忍的惨嚎——
场景再变,却是披着薄纱的半裸女子,执起床头的酒樽,将变了色的酒浆倾覆在伏地抽搐的男子身上。阙牧风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动作说不出的冰冷决绝,仿佛尽吐胸中的怨气。
视界里再一晃,又回到燠热干燥、腐肉与排遗臭气冲天的赤色砂崖,允司徒睁著髑髅般的空洞眼窝,海菜也似的厚重灰胡下血口开绽,污浊的黄牙并著深黝的嘴洞,仿佛深渊忽现。
“兰罄那贱婢,费尽心思混合了十三种剧毒与软筋药物,针对我的功体,调配出完美的克制效果,无色无味,虽仅能维持盏茶工夫,够她毁了老子的丹田,挑断手脚筋,打折四肢,刺瞎双眼……就因为老子肏疼了她?我呸!
“老子将她从白玉京外的棚户粪坑里捡回来,治好她、喂饱她,打理门面,教她习武识字,书画琴棋;没有我,这贱婢活不过六岁,早该死于饥贫交迫,甚至还用不着瘟疫。就算能捱到她那狗养的爹,将她卖到妓院换酒钱,那也是给人肏死的命,但她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贱婢对老子用尽苦刑,独独没敢真骟了老子,分明也是被肏爽过的,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哈哈哈哈!”
铁链铿啷啷地剧烈响动,老人伸出枯爪往腿间一捞,似抓了条软蛇晃甩著,但阙牧风既不想看,也不忍看,索性别过视线,才发现一直以来呛人的浓烈臭气忽就闻不到了,不知是已然麻木,还是老人撤去了虚境里部分的实景重现,算是某种友好表示吧?
“老子二十岁成名,二十七岁开宗立派,卅五压服河西群雄,使岁皇宫成为武林第一大派,却在不惑之年失去了一切,被扔在这儿等死。兰贱人故意留着老子一条左腿未废,你道是为何,驴娃儿?”
阙牧风对揣测人的恶意毫无兴趣,尽管允司徒给他看的岁皇宫记忆是模糊的,仿佛笼了几层薄纱,透着迷离绚烂的光晕,什么都看不清楚,阙牧风也已看够了,意兴阑珊道:“我不知道。或还念著旧情罢?”出口才觉荒谬,把人糟蹋成这样,还说甚旧情?
允司徒大笑。“就算你学了老子十成本领,就这猪脑袋,也要被兰婊子玩死。她哪会这般好心?留着左腿,是等著看我为了有条好腿能使,会否锯断脚踝,脱出镣铐。”
阙牧风瞠目结舌,脑子一片混沌,允司徒仿佛能看见他的懵脸,得意地笑着。
“你看着像是意志坚定的人,但其实并不真的懂得绝望。等你哪天和我一样,从罕有人能敌的绝顶高手,沦为目不能视、手足俱废,只能仆在地面艰辛蠕动的软虫,你就会明白,为再有条能如己意抬起放落的腿子,我可以不要脚踝。这就是绝望。”
但毕竟允司徒并未锯断仅有的左足。
“中暗算前,我离‘昭明境界’仅只一步,若非沉迷兰罄贱婢的销魂洞儿,老子早该突破武骨之限,跃居人外之巅,与骧公、武皇等古往今来的大高手并列。兰破鞋是老子教过最好的徒弟之一,武学天分不差,未料还比不上钻研药毒的狠辣决绝。
“她知老子离突破就差层窗纸了,调制出来的玩意全冲着破境造元的关卡下死手,严格说来不是她药倒了老子,而是在那一盏茶的时间里,她硬生生让老子走火入魔,把每道应急救命的门都给堵上,是非教老子完蛋不可。”
阙牧风这才明白,何以允司徒的宠姬兰罄会下如此重手。
“昭明境界”是用以称呼公孙殃、舒梦还、宇文中擎这类高手修为的专称,等闲不能轻用。练至昭明之境,百里之遥能于一夜间往返,千剑齐至能顷刻破去,水火风疫、寒热药毒入体不侵,体内自有一具体而微的小天地,力量纵使不是无穷无尽,亦非凡人可以比肩。
武皇承天为何不杀成骧公?在政治上是千古谜题,但于武林中人看来,答案却出乎意料地简单。
因为杀不了。
昭明境界的高手,纵有万军亦不能留,想取世上任一人的首级,除非是另一名同级高手,否则必定成功。武皇杀不了又留不住,不如保持君臣之义,大伙儿好聚好散,胜过毕生提心吊胆,无一夜能安寝。
兰罄远不至昭明境界,却深知昭明境界的可怕,但她恨允司徒恨到宁可冒斩草不除根的奇险,也不肯给枕边人个痛快,可见怨深。
“翼皇”允司徒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他在绝境中反而突破窠臼,于毁去的丹田气海、或阻或断的周身经脉之外另辟蹊径,发现——或说凭空发明——了全新的力量体系,能再生巨力甩出铁链捕捉兽禽,越过断绝的筋络徒手开膛;若非下半身无法复原,早攀上断崖找兰罄算账。
“这《断脉离合劲》,算是老子毕生最得意的杰作。我他妈是个刀客,整出这玩意儿来,东洲古往今来的内家高手都能去死了。”
允司徒手拈须茎,洋洋得意。“能超越经脉、穴位、丹田等,直接作用于体内诸元,我虽再也运不了内力,但又何须内力?气生丹田、行于经脉的效果,多的是法子替代。
“风、烈日,半腐之尸,乃至我捕猎的对象……天地间无一物不存力量,有力皆可借之。你以为是我将铁链挥出,卷了秃鹫回来,其实谷风、日头、黄沙,甚至扁毛畜生自己都出了力,是你感觉不到罢了。
练成《断脉离合劲》之后,允司徒又在绝崖苟活近三十年,记录日期的刻线遍布整片岩壁,他从愤怒、憎恶、懊悔、自伤,又从头怨愤他人他物,怪天怪地怪命途……如此反复几度,渐渐难生波澜,心若死灰,直到某日那名少年从天而降。
阙牧风眼前的风光再生变化;覆满白雪的突崖外,一物倏忽跌落,“泼喇!”摔进歧出峭壁的一顶树冠里,积雪和结霜的枝叶瞬间遭来人贯破,稍阻坠势。
允司徒在少年坠落之前,便已抢先感应到其存在,铁链挥出,及时卷住他的脚踝,一把拖上岩台。旁观的阙牧风见少年清瘦颀长,眉清目秀,五官赫然便是宇文相日起码年轻二十岁的模样,不敢想像巨汉也有如此稚嫩的时候。
四季的风光急变如旋灯走马,只有在霜雪、翠盖、骄阳和红叶间挥刀练功的少年晨昏未移,逐渐长出喉结胡渣,一天天成了大人的模样。
“我要走了,师父。”已长成高大青年、不复童颜的少年回头道。“宇文重昭害死我娘和我府上的老家人,没准儿我爹也是他下的毒手,这事我不能放。”
“那厮若有‘踏蹄血杀’的拳证,你现下还不是他的对手。”老人摇头。“耐心点,刀法你练得差不多啦,待老子传你《断脉离合劲》心诀,再下十年苦功,包管你成为当世第一流高手,莫说双十异兽,连十三神禽也不用怕。”
“我到了外头自己练,师父。”青年握紧拳头,语声却阴冷。“不练也无妨,可我不能再等。”
“蠢娃儿!”允司徒重重一哼,铁链匡啷啷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看你师父,多亏兰婊这吓死人的好耐性,能把当世第一高手整成这样。宇文重昭可不比你师父强。”
明明须发长如野人,一双清澄眸子仍透著稚气的青年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终于豁出去,咬牙握拳道:“你练成《断脉离合劲》之后,在这崖边又待了多少年?依我看,师父的耐性比兰婊子好上百倍,要比命长的话,能生生熬死她。”
允司徒浑身一震,腮帮绷鼓,惊诧、怒意乃至杀气在面上几度现隐,终究不能下手杀他,嘶声怒道:“我又看不见!难不成要把每个遇到的人都杀了?”
“我当你的眼睛!”青年吼回去:“我告诉你哪个是兰婊子,最骚最漂亮的那个就是……是你说的!”
老人沉默良久,双肩垂落,铁链铿啷的敲击声落,一抹金芒飞入青年掌中。
“‘坐山雕’的兵玺,你拿着。虽然你没有资质,不是被选中的人,或许哪天也能在梦中遇见历代兵主,与之砥砺切磋,得授武艺。”
青年捏紧拳头,一抹眼角,将金徽贴身收藏起来,低声道:“我……我会回来的,带着兰婊子的脑袋。我一定回来,背你重返红尘。”
“别回来了,滚罢。”
老人冷哼著,满面不屑,片刻才低道:“别寻兰婊子。别死了。人活着,就还有机会,莫逞强。”青年还待要说,老人突然色变,厉声喝道:“忒多废话,婆婆妈妈!我只能送你半程,爬不上去摔成了肉泥,休怪老子!”铁链飕然飞出,卷住青年的腰际,余势未停,连人带炼扫出赤砂崖!
宇文相日连叫都叫不出,急坠间倏又荡起,在半空中甩了一圈,整个人被抛向崖顶——
“……这样都没摔死他?”阙牧风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地上。
“要摔死了你杀的是哪个?宇文相月么?”允司徒眼皮一翻,没好气道。
——原来我无意间犯了他的忌讳,阙牧风心想。就是“我会回来”那句。
宇文向日卑鄙小人,无利不起早,既得了坐山雕兵玺,又练成《长翮杀律》的厉害刀招,岂能再自蹈险地,重回赤砂崖?允司徒之所以对这句话如此厌恶,自是源于徒弟的负心。
“他回来了。”允司徒仿佛能听见他心中所想,淡道:“虽然我宁可他没回。‘人生若只如初见’,对不?可惜那会儿我看不透。”
阙牧风回头望去,岩荫外风雪一片,景象再易,知是老人重现宇文相日归返的记忆。巨汉身披重裘,于狂风中缒绳而降,几乎被风刀扫落谷间,危急之际铁链飞出,喀喇喇地将人拖进岩台,师徒俩四臂相握,宇文相日大笑道:
“师父,我回来啦!没给人杀了,还杀了不少人!哈哈哈哈!”放落背上的连绳竹椅,加大的尺码显然是为老者特别订制的。
老人捏着他的脸,又摸过巨汉结实的肩臂,双手微颤,好不容易才压下激动的情绪,淡淡说道:“老子以为你给人一刀杀了,不知烂死在哪条道旁沟底,无人闻问。可以,不算太坏。宇文重昭死了么?”
宇文面上闪过一抹阴郁,悻悻啐地。
“我找不到那厮。他化烟消散也似,没人知他去了哪儿,干了什么,连丝毫线索也无,我祖上所传宝物秘笈,同那厮绝了形迹,无处落手。”
“不怕,《禽兽相血食》的其他人,会为你找出那厮来。”
允司徒安慰他。“‘踏蹄血杀’不比其他兽相篇的烂蛋,禽相篇那帮人会感兴趣的,咱们当螳螂背后的黄雀即可。你替我杀了兰婊子?”
宇文相日大笑。
“兰婊子死啦,其实这仇是你自个儿报的,我只是为你带来这条喜讯而已。你自己也知道,对不?你只是在试我。”
允司徒似笑非笑。“此话怎讲?”
“你说你在崖底待了快三十年,却是从《断脉离合劲》大成之后才开始算,你从没说过功成以前,在此待了多久。
“我在江湖上屡屡打听,没人听过什么岁皇宫、允司徒,后来花了点银钱委托秋水亭,才查到前朝中叶,在北域极西处、人称‘绝境’的炎山之上,曾有过这么个势力,差不多是一甲子以前的事。
“‘翼皇’允司徒乃出身《兽禽相血食》的顶尖高手,几乎杀光当代的禽相篇中人,独缺青鸟,但已足够他卓尔立于江湖之巅,与天马峰的‘骊圣’尉南宫并称罕世双利,两人以刀压倒了世间剑脉,人不言剑,刀器几成百兵之首。”
允司徒笑道:“你说话变好听了,不错不错,老子爱听。接着说。”
“不过翼皇称雄武林的时间极短,三五年后便突然失踪,岁皇宫分崩离析,兵玺四散,门人销声匿迹,没能掀起什么风浪。据说接掌岁皇宫的兰罄日后流落江湖时,曾试图以允司徒的下落为条件,交换点什么好处,不过最后还是死了,或许是她的说法太过荒诞,以致无人肯信,竟救不了她自己。”
老人肆狂的笑容微凝,安静片刻,才又扬起嘴角,笑了几声,然而看着总有些勉强,枯掌轻击膝头,半晌都没说话。
“……傻娃儿。”阙牧风似乎听见他喃喃叨念,但又不很确定。
宇文相日未曾留意,也可能正说到兴头上,没察觉异样,笑道:“岁皇宫完蛋快一甲子啦,没人听过师父和兰婊子亦属寻常,眼下已不是碧蟾朝澹台家的正朔,江山改姓了独孤。你在壁上一笔一划刻录年月,不可能不知道时间,怎算都知兰婊子定然不在人世,才让我别找她。你到底几岁了?”
允司徒回神。“差两日九十八。早跟你说过,花他妈十年工夫练好《断脉离合劲》,肯定值当,偏你不信。后悔了吧?”
宇文相日干笑。“现下学还不成么?师父赏我本《断脉离合劲》的秘笈,当是奖我带回这条喜讯。”
“秘笈你妈屄!瞎子怎么写字?况且崖底啥都没有,老子写屁股上?”
“那师父奖我‘朱雀’兵玺如何?”宇文相日的声音听着没点正经,完全可以想像他嘻皮笑脸的样子,阙牧风却见他退了一步,反握刀柄,伏低身子,悄悄摆出接敌架式。
而允司徒双目俱盲,宇文相日极小心地未发出声响,遑论凝聚杀气,一切专为瞎子而设,可见用心之毒。
阙牧风急欲示警,张口却出不了声,省起这是虚境,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原来是为了朱雀兵玺。”允司徒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淡道:
“我以为你和兰罄不一样,我待你也和兰罄不一样,结果却是一样的。你不该在刀上抹毒,蠢娃儿,还是你以为赤砂崖臭气冲天,老子便嗅不出?所以我才说,你该练成《断脉离合劲》再走。”
老人轻抚膝腿,身前的成圈铁链铿啷有声。
“你也不该带女人来。女人的味儿可冲了。”
语声未落,缒绳微扬,阙牧风以为是被风雪吹动,眼角却逸出一抹褐影,炼刀铿击连珠响起,激得金铁迸鸣,火花四溅!
岩盖下的空间几乎被旋扫的铁链占据,劲风刮响此起彼落;兵器挥动的轨迹,身形进退的残像,宛如四面八方射来的狼牙羽箭,不住穿过阙牧风半透明的身躯,若是他人在现场,只怕第一时间已被铁链刀锋凌迟割裂,死无全尸。
即使是这样,他都没能看清来人的出手,遑论模样。
老人关于宇文相日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不比岁皇宫里暧昧的衾影灯红。然而眼前的变幻纷呈非是反映允司徒的心中意象,纯是阙牧风的眼睛跟不上双方。他旁观天痴与耿照比斗那会儿,便有类似的经验,只是允司徒的对手更快、更猛、更癫狂,更舍生忘死有进无退而已,直不似人。
同样完全插不进手的,还有宇文相日。
自赭衣女子发动攻击,巨汉就被铁链刀锋交织激荡成的火花风暴逼到了崖边,难以靠近,只得扬声叫道:“肆夏姑娘!他是我师父,别杀他……他爬不上去的,就让他老死在——”
“……闭嘴!”一声清叱,微哑的迷人嗓音在风压间迸发如刀,穿透铁链旋扫的防御圈,迫近面门时才发现不是错觉,真是柄带血眉刀,刀刃布满锯齿,堪称体无完肤,但刀尖仍锋亮如霜,劲力之猛,足以射穿宇文相日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阙牧风忽觉时间的流速趋缓,仿佛即将顿止,他能清楚看到:每一下试图拦阻飞刃的铁链抽击,都被女郎急舞的双刀格挡牵制,刀至眉心的短短一霎间,双方角力了十数回不止,最终允司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枯爪未动,赭衣女郎却被凭空击飞,老人一把拧断左踝的精钢镣铐,眨眼掠至宇文身前,堪堪箝住了柳叶眉刀的刀柄。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铁链朝他身后射去,宛若群蛇争噬,撞得血珠与火花四散弹飞;奋力追及的女郎尽处劣势,转攻为守,但也只多僵持了一霎,疾退间被铁链抽得弹撞而出,跌回原本老人所在的岩壁前。
阙牧风没看清她的容貌,只依稀有麦肌匀腻的印象,推测年纪不大,悍猛绝伦的爆发力亦可为证,其余全不上心。
顶着呼啸刮过深谷的鹅毛大雪,宇文相日的一只脚悬在崖外,踩着实地的那只也仅是脚尖的部位。为免眉刀贯脑,除了后退,他其实选择不多。
允司徒单掌抓着爱徒襟口,两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伫于崖边任风吹拂。阙牧风正欲趋前,然后就看见穿出老人背门的刀尖。
而刀柄,自是握在宇文的手里。
他是你师父。他这是为了救你。他是为了救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狗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阙牧风热血上涌,眦目欲裂。被唤作“肆夏”的赭衫女郎掷刀时,他便有不祥预感,但总抱着万分之一的期盼,希望宇文狗贼不致如此的不做人,却只等到这幅令人痛彻心肺的景象。
目焦一散,他听见自己荷荷喘著粗息,胸中鼓震如擂,几乎喘不过气,声音却不是阙牧风。
“别动,会死的。”是宇文相日。“我避开了要害,《断脉离合劲》如此之神异,这刀捅不死你。你能活过一百岁,师父。”
“天……天真!蠢娃儿。”
眼前的允司徒大口呕红,揪他襟口的枯爪却稳如铁铸,动也不动。阙牧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扔进宇文狗贼体内,要以他的视角再临这场悲剧的终末。
“闭嘴听我说。”宇文相日的嗓音又在喉间震响。巨汉呵气如霰,压低的声线听着格外险恶。“她要兵玺,给她……爽快交出便是,别为身外物丢了性命,不值当。”
允司徒嚼血蔑笑。
“她许了你什么?还是……你以为睡过了她,便能信她了?朱雀……是给你留的,你要,拿去便是!别信……别信这个女人。《断脉离合劲》也给你,别——”
“我不要《断脉离合劲》!”宇文相日的口气既暴烈又压抑,带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的焦躁和痛苦,非要一吐为快不可。
“我不要你的破烂玩意儿,不要朱雀,不要坐山雕……我是最后的青鹿之血,我要《踏蹄血杀》,我要那个无敌于天下的秘密!而这不过是开始。掌握了武林,下一步便是朝廷……我要这大好河山,再姓宇文!不姓公孙,不姓澹台,更不姓独孤,是姓我宇文相日的——”
“那有没有我家之姓?”迷人的哑嗓毫无征兆地响起。
嗤嗤两声,允司徒身子微颤,两抹刀尖一上一下,徐徐贯出胸腹,滑溜得仿佛沾不住血。老人肩后露出小半张黝黑脸蛋,眸色略浅,乍看像松脂琥珀,细瞧才发现是新血般的艳红。
“……我说了别杀他!”宇文相日眦目狂啸,几乎失足。
“别那么天真,傻瓜。”女郎的哑嗓听着有些气力不继,脚下的白雪迅速滴满凄艳彤红,显也受伤不轻。“朱雀兵玺。”刀柄微转,黏闭的惨烈创口浆唧有声,竟是在拷问允司徒。
老人僵直抽搐,仍死攫著徒弟襟口,浑身上下仅这处绝不动摇,但余命几乎是以缫丝般的速度飞快离体,死气近可闻嗅。
“住手……肆夏姑娘!”
宇文也知女郎不听人言,未离险地,伸手在老人难分须发的灰污血腻下一阵摸索,直到攫住一条串索也似、末端略沉的细辫扯断,连同串著的金徽一扬:“找到了!在这儿——”却被一股莫名劲力撞离了手,径自飞向崖壁!
赭衫女郎不顾伤疲,拔刀反身,照准金芒的落点疾扑而去!宇文相日连喊“莫拔刀”都不及,骤失支撑的允司徒一搐,仰天倒落,血瀑冲霄,被巨汉一步窜回崖内,接个正著。
“留……留着一击……”老人惨笑:“白费……救你这没……没资质的……”口中骨碌碌地涌著血污,难以再续。
阙牧风见不到宇文相日的神情,但巨汉浑身都在颤抖,抱着老人的双手尤其抖得厉害,执拗摇头。“肆夏不一样。你不懂,我们都是遗……她和我一样。只她和我一样!”
枯爪一翻,老人咳血间紧抓住巨汉的臂膀,切齿咬牙,话语又突然清楚起来。
“她和你一样,现下……是禽相篇中人了。走……快走!”无形劲骤然而出,撞得宇文跌落山崖!
“啊————!”
寄于巨汉体内的阙牧风顿觉身子一轻,头顶发麻,心几欲蹦出口腔;下一霎眼便置身崖畔,见拾了兵玺的女郎挥刀而回,寒光一闪,允司徒满是烂疮脓血的光秃脑袋落地,枯爪死死抓着放长至极的铁链。
接下来的画面极之模糊,比在岁皇宫里要模糊得多,阙牧风猜测是首级被断,允司徒的感知迅速消失之故。
女郎提了提链条,似欲攀缘,冷不防无首老者一掌斩落,才又不动。女郎虽避得及时,铁链却“铿!”应声断去,如蛇缩信,倏忽消失在飞雪谷风间——
阙牧风坐倒在地,茫然四顾,还没能从那一霎的惊心动魄里回过神。
周身燠热的空气隐隐蒸腾,乌蝇乱飞,分不清是腐尸或排遗的臭气中人欲呕,青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赤砂崖。不,不是开始,而是结束。一切早就结束了,前辈已——
“对,我死了。”身后腐尸般的枯瘦老者梳着怎么也梳不顺的腻结灰须,一边扪虱子,空眼朝天,满脸不豫。“离九十八岁大寿就差两天,他妈的!倒楣。”
那我也……莫非,这儿竟是冥府或西天极乐一类的地方?
阙牧风听老人兀自叨絮著“老子给兰婊子骗,老子的徒弟给肆夏婊子骗,肏你妈”,赶紧打断他。“前辈!该不会我也死了罢?我还不能死,燕犀她、她一个人在……我娘很欢喜她……”悲从中来,忽地哽咽。
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短命。
“寿终正寝”虽于武人是奢求,但阙牧风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竟会死于守夜打盹。这简直比马上风还糟糕——
允司徒一愣,“噗”的一声又赶紧掩嘴憋住,干咳两声,正色道:“你这娃儿果然有趣,脑袋与常人大相径庭,怕没有海碗大的洞,没准挺适合练老子的《断脉离合劲》。
“不,我是死了,你却没有。你想与老子看齐,死后进入这‘引陵之钿’当白席人扯皮,还有得努力。你是有资质,可不是十拿九稳,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圈手为筒,压低声音凑近:“别在外头说啊,我只告诉你。这里就是‘那个’。”眨了眨眼,忽隐忽现的空荡眼洞非但没能拉近距离,还显得十分诡异。
“……哪个?”尽管被夸了“脑洞特别”,阙牧风仍是一头雾水。
“‘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无你妈屄。”
允司徒嗤笑,看是连演都不打算演了。
“禽相篇高手也好,兽相篇混子也罢,大伙毕生钻研武功,厮杀拼搏,斗他妈一地鸡毛鸭血,最终得到的奖励就是这个:
“别人一旦死翘翘就没了,最优秀的玺证兵主,死后则将魂归引陵钿,为每个具备万里挑一的资质,能通过拳证兵玺,自睡梦中来此不疑灵境的继承者,传授毕生所得,确保他们死掉也能享此殊荣,跳脱轮回之外,等若永生。怎么样,是不是好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