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引陵之钿 第77章 三身一月 鸷搏岭收
第七七折
三身一月
鸷搏岭收
“笑剑”宇文中擎的名号,阙牧风并不陌生,只是与宇文相日所说大不相同罢了。
在传世的版本中,宇文中擎堪称武皇承天和骧公毕生的最强对头,是横亘在英雄谭的结局之前,须得汇聚一切助力、乃至牺牲重要的伙伴,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惊险打败的那种,换言之就是故事里的“反派”、“恶首”。
但宇文中擎确实是极具魅力的反派,即使幼年的阙牧风是铁杆的骧公拥趸,不得不承认这位“青霄白露掌中擎”的笑剑三少有原则、具魄力,杀伐果决又磊落光明,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行止丝毫令人讨厌不起来,手持一长一短两柄罕世神兵“青霄羽剑”与“白露神劂”的殊异英姿更帅得飞起。
这都还没算上宇文中擎金冠束发、白衣飘飘,出场总携琴剑二仆,潇洒出尘、遗世独立的绝佳卖相,“剑神一笑谓三少,青霄白露掌中擎”的注脚,不知替这名大反派引来多少拥趸。
相较于故事里真正作恶多端的宇文氏众皇族,宇文中擎更像一名孤高而纯粹的剑者,是一干手足兄弟的脑智与良心,就连不懂武功的青鹿末帝都比他作恶更多,虽与主人公立场相左,出发点也是回护自家人,纵无大我,亦属豪杰。小童嬉戏,争做宇文中擎的绝不少于武皇骧公,在古往今来的众多反派间也算是独一份儿了。
阙牧风此生初次自发背诵的诗句,便是宇文中擎登场必吟的《古蛾眉怨》末二联:“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何等苍凉豁达,又是何等的英雄无奈!
至于他与天下第一美人应弱轻相知相恋,最终相从于九泉之下的终局,则属屁孩们小时无感,长成后才又由衷羡慕的部分,说是人生胜者半点也不为过。
故宇文相日屡以“卑鄙小人”诟骂武皇,阙牧风虽未必同意,但对推崇宇文中擎的部分倒没什么意见,若非人事时地皆不合适,没准真能起劲地聊上了,彼此交换下心得。
但宇文中擎应是被武皇承天斩杀于天斗峰,就是宇文中擎约斗“剑圣”阴凤鸣的那个天斗峰,舒梦还与公孙殃因此事被卷入江湖纷争,不得不远离家园,从此因缘际会,扰动风云。笑剑传奇盛极于斯亦殒落于斯,最终完成悲剧的闭环,首尾呼应,令人唏嘘不已。
宇文中擎要是真死在这名为“应身厅”的隐密地宫,说书人为求张力虚构胡诌的罪状又要再添一桩。只是“应身厅”的题匾也好,“玄玉刀斩青霄羽剑于此”的留书也罢,全是用阙牧风看不懂的、宇文相日谓之“星文”的怪异文字写成,真伪无从鉴别。
万一……这全是巨汉的想像呢?
阙牧风不以为自己极有说服力,光是宇文相日愿意坐下来,掏心挖肺地抖出陈年老黄历,就很难认为他神智正常。
宇文被困的时间肯定超过十日,由干粮的消耗量便能大致推算出来,阙牧风是故意往短了说,以降低巨汉的戒心。
火光掩映下,宇文相日眼眶和面颊的凹陷益发明显,先前或因眼罩遮挡之故,憔悴感不致如此明显;此际看来,格外令人怵目惊心。似乎异样的强大焦虑压垮了这名恶棍狂人的意志,阙牧风想知道那是什么。
“灵囿庄”之名并未出现在说书人的口里,卅三神异也是,这反而突显出“宇文中擎秘密领导著一个特务机关”的真实性来。即使王朝堕灭,朝廷的密探或死或散,寻常老百姓仍无法轻易知悉。
“……所以《兽禽相血食》,就是打败龙皇玄鳞的三个法子之一?”阙牧风决定将话题引回,少谈青鹿遗民的国仇家恨,避免过度刺激巨汉,致令癫狂。
宇文相日一怔,点头道:“龙皇铁卫乃是以忌飏为本,人皆有这位‘天下第二高手’的惊人实力,三五名或不足以挑战玄鳞,若有三十三个忌飏再世,身披刀剑难伤的异甲,手持无坚不摧的神兵,同心协力,战法娴熟,那就难说啦。”
忌飏死后,其武学被龙血、龙臣、龙祀三支瓜分,留作对付玄鳞的一手暗棋,自天佛教团中流出铁卫技术者更与风陵遗民合为一股,就此展开“铁卫杀龙皇”的谋划,“卅三神异”便是其所遗。
这十三件神兵和二十件铠甲,本掌握在风陵皇室遗族手中,与反抗龙皇的武装势力双双转入地下,从此没于历史舞台的暗影间,不复为世人所知。然而千年的岁月不仅抹去了玄鳞,抹去玉螭王朝的暴政统治,也抹去了反抗军的目标、源流乃至脉络。
它们抛却初衷,转而以神兵铠甲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争夺的自是此一拥有超越彼世的惊人工艺、或还有十数代所积累的庞大财宝和组织的秘密机构的宰制权,但随着组织的崩解,连这个都被简化成了“无敌于天下的秘密”,只能说讽刺到难以言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阙牧风有些懵:“《兽禽相血食》白争了几百年,然而并没有什么‘无敌于天下的秘密’?”
“当然有。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地方!”
宇文相日微凹的独目中迸出骇人的精芒,霍然起身挥舞拳头,说得口沫横飞,眦目欲裂。“宇文中擎已然破解了这个秘密,关键不在打倒所有人,而在于集全三十三件兵玺拳证,就能找到这儿。
“神禽异兽的兵甲是在这里制造出来的,堪比龙皇铁卫的绝顶高手也是……就在这儿,全在这儿了!更精确的说,就藏在那冰瀑之下,被天杀的玄玉刀封在打不破的冰柩里,你们都没看见么?”说着抄起一根熊熊燃烧的柴火。
阙牧风本以为他要冲过来,忙将燕犀护在身后,却见宇文相日奔过丹墀,径往冰瀑的方向去。两人交换眼色,犹豫不过一霎,终究是举柴为炬,快步跟上。
宇文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冲着冰冻的瀑流挥舞柴炬,嘶声道:“你们瞧!就在底下……在瀑布底,中擎公双手抱了个匣子,安祥闭目,仿佛睡着了似……那匣子便是‘引陵之钿’,乃三十三家武功的源头,脱胎自忌飏所遗的武学精华!刀剑拳脚等,不过是宝钿所藏的糟粕而已……你看见没有?就在那儿,就在那里!”炬焰被他挥得劈啪作响,松脂之类挥洒而出,流火四溅。
“看……看见了,看见了,在瀑布底——”
阙牧风明显是在安抚他,但宇文仿佛亟需旁人的肯定,不辨精粗地囫囵吞落,一霎间露出的安心表情竟有几分痴傻,瞧得燕犀不寒而栗,忍不住小小声道:“我啥都没——”阙牧风拉住她,微微摇头示意少女莫要再说,为防巨汉察觉有异,赶紧抢白:“你怎知那叫‘引陵之钿’的藏在这里?难不成你们宇文家一代传一代,好让子孙们找回中擎公的遗宝?”
他本是顺着宇文相日的话头说,差不多是捧哏的意思,料想不致出错。哪知宇文相日蓦地激动起来,怒道:
“这天大的秘密,只有本家才能知悉,可恨宇文重昭那老贼为夺权柄,谋害我父,逼得我出亡北域,浪迹天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武功有成,想找老贼报得血仇,他却无故失踪十年,杳无音信,仿佛凭空消失……他死了不打紧,本家重宝全在他身上,却教老子往哪里找去?可恼,可恨啊啊啊啊啊啊————!”冷不防地一抡柴炬,猿臂暴长,几乎打中阙牧风。所幸他早有防备,及时闪过,拉着燕犀飞退几步,却抵著一片冷硬岩壁,眼见退无可退,暗叫不好。
猎犬会直觉追逐逃跑之物,哪怕原本不是目标,一旦逃开便成猎物——此际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引动疯汉逐猎的本能。
果然宇文相日虎吼一声,扑将上来,双手扼住阙牧风的脖颈,便要加力拧断,燕犀死命攀住巨汉绷出青筋的巨灵铁掌,却怎么也掰不开,急得拼命踢蹬,宇文相日恍若未觉;眼看阙家二郎即将断气,石壁忽然大放光明,流光窜闪如虹,犹如活物,蜂拥著将三人吞没!
◇◇◇
“呜……??————!”
燕犀忍不住干呕起来,无论穿过多少次,她恐怕永远无法习惯这“神仙门”的阵法。少女没等喉腹间的痉挛平息,忍着涕泪纵横拧腰蹬腿,看似柔若无骨的圆凹小腰爆发出惊人的柔韧与劲力,先以膝锤重击宇文相日脑侧,趁着身未落而敌人踉跄之际,鞭腿连出,继之旋踵一勾,轰得巨汉直挺趴下,脸面触地,鲜血迸流!
阙牧风挣开铁掌掐握,着地滚开,连撑几下都起不了身,呛咳间拼命吸气,却难以迅速恢复知觉和行动力。燕犀试图将他拉起,被耳力目力未复的青年挥开,急得大叫:“是我……别添乱!”
阙牧风晃了晃脑袋才听出是她,眸焦微凝,赫见燕犀身后,宇文相日不知何时已起身,余光瞥见巨汉踩上地面一张光滑柔亮的黑熊毛皮,抓起皮缘一抽,猛将宇文拉倒,连熊皮带少女一掖,迳朝巨汉冲过去,却非乘机出手,双方就这么交错而过,阙、燕二人奔向墙底,眼看前方已然无路。
燕犀不及后悔自己怎就傻傻任他跩入死地,脑后风声已至,宇文相日从墙上摘下一柄兽首铜刀,猛力挥来!少女这才发现长廊两侧悬满刀剑,保存状况绝佳,锋锷无不明晃晃的,寒气逼人。
她本欲低头前滚,伺机钻到宇文相日背后——拳脚对刀剑的基本原则就是“不撄其锋”——岂料却被阙牧风一把揪回,他神智初复拿捏不住力道,用力过猛,燕犀就这么扑入男儿怀中。
“……别离我太远!”
这话听着莫名羞人,好像在告白似的,少女明知他没那个意思,但小脸红热又由不得她,见阙牧风反手一格,及时架住铜刀,使的却是柄乌沉沉的宽阔刀鞘,质地既非鲛皮更非金铁,反而有种玉石般的温润感,架刀之际迸出清脆的铿响,听着也像玉质,差点昏倒:“你在挂满刀剑的陈列墙上就拿了这个?”所幸这黑曜石般的玉鞘十分坚硬,并未裂损,要不阙牧风早被砍成两段。
忽听青年大喝:“……踹他!”小脚不假思索蹬出,正中宇文相日腹间。巨汉神虚体乏,又无鲮鲤拳的宝甲护身,被踢得弓身飞出,血虹酾天,摔出丈余开外。
燕犀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怪异的流光又至,满满涌入七窍,霎那间仿佛再吸不进半点空气,气血翻涌,直到膝掌抵地,“??”的干呕了半天,才发现又回到应身厅的冰瀑前。
一旁的阙牧风以黑石刀鞘拄地,稳住身子,把燕犀带离石壁,摆开接敌架式,凝神静候片刻,始终不见流光再现、宇文相日那铁塔般的巨躯跨出光华,才呈大字型仰倘于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
“……果然。”
“什么果然?”燕犀抹去嘴角的些微唾痕,拿脚尖踢他。“解释清楚,别打哑谜。”她最讨厌猜谜了,因为老猜不中。
阙牧风嘴角扬起,食指往穹顶一比。燕犀仰头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正没个区处,见青年将熊皮在身畔铺得妥适,忍笑横他一眼:“算你有眼色。”舒舒服服躺上烘暖的毛皮垫褥,与他并肩看着头顶的“星空”。
“这些个以夜明珠排成的星斗,不是胡乱排成,而是按周天方位置于穹顶,却不完整。若将真正的星空切成三等份,此间仅有三分之一,未见余二。”
燕犀仔细一瞧,果然头顶非是星垂平野阔的周天大圆,人工星河采扇形分布,或许应身厅也和星穹一样,不过是三分之一的圆罢了。
“‘应身’本是佛家的说法。”阙牧风娓娓续道:“《金光明最胜王经》中有云:‘佛有三身,一者法身,二者报身,三者应身。’用月亮来比喻的话,月的本体就是法身,月光则是报身,而月光投映万物产生的影子,可以说是应身。这三者都是佛。”
燕犀想了一下,小声道:“这么高深的东西,我是听不懂的。但你的比喻很清楚,我似乎可以体会出一点意思,只是说不明白。”
阙牧风笑道:“其实我也是。从前姑姑总爱罚我听她说佛经,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哪里是罚?能同姑姑待在一处,老盯着她轻声说话,根本就是奖赏,苦在哪里?后来才知道。‘听不懂’和‘说不出’本身就苦得很。”
燕犀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声哼道:“你还有闲心听啊,不该忙着瞧姑姑?”
阙牧风哈哈大笑。“我是忒肤浅的人么?再好看的皮相,看久也会腻的,我又不只欢喜姑姑的皮囊,总有想听听看她在说什么的时候,这一听便绕进去啦。起初是和佛经内容对着干,总想反驳;要驳倒它总得先听懂不是?你以为你懂了,直到对着人说不出来,才知不是真懂……反正就很磨人。我后来很讨厌这个处罚。”
也得益于此,他从听绣娘提起“应身佛”、宇文相日称此地为“应身厅”时,便暗自留上了心。
待发现穹顶的星象仅有三分之一,猜测像这样的地宫应有三处,各顶一片天,多半还有其他两处相似的地宫,管叫“法身厅”和“报身厅”的。出入此三地的门户,大抵是按“佛壁→长廊→地宫”的顺序,以那神仙门般的阵法衔接,如此三厅实若一座巨大的圆宫,亦合“一月三身”的意象,十分切题。
三厅虽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神仙门开启时,便如在一处;若欲敌袭,只消切断阵法联系,神仙门一关,三地互不相通,不仅能御敌,说不定还能困敌。反抗龙皇的地下秘密组织将大本营设在这里,又被青鹿朝的特务机关当成根据地,简直没法更合理了,但凡是人都会这么做的。
阙牧风本想另找机会验证此说,寻找通往法身厅和报身厅的阵法设置,不料遇上宇文相日发狂,他与燕犀背倚的那面石壁,与井中应身佛壁之后、长廊底的墙壁有着近似的纹路,尺寸亦差堪仿佛,索性赌一赌是“神仙门”的可能性,果然一试中的。
“我明白啦。”燕犀思索片刻,才合掌吁气,小小声道:
“这面墙原是神仙门,和井底长廊内的一样,我们一靠上,就去了另一处不知是‘报身厅’还是‘法身厅’、挂满刀剑的地方。然后宇文相日拿刀子砍你,我们又背靠神仙门回到这里……但为何那厮没追过来?”
“这就要说到进出神仙门的条件了。”
阙牧风坐起身来,收起了嘻皮笑脸,正色……不,该说是有些生气吧?总之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少女。
“你根本没脱拳证,对不?这会儿还穿在衣裳里。我就说,女子更衣岂能如此飞快?这都没算掘地掩埋的工夫。你是想活活冻死么?”
燕犀见事迹败露,收起温顺的模样,屈膝缩退了些个,环胸掩襟,一脸倔强。“不脱!死都不脱,你休想逼我褪甲!那是我爹留给我的,万一丢了——”说着一怔,片刻才歪头道:
“莫非拳证就是进出神仙门的条件?”
宇文相日追进长廊之际,起码携有狮王爪、鲮鲤拳、赤豹乘火等三家拳证的部件;阙牧风虽无拳证,但他和燕犀是一道的,借着肢体相接,通过了流光通道的禁制,得以进入应身厅。
燕犀仅著雪貂拳的拳证,便已冷入骨髓,宇文身带三证,决计撑不了十天,故“找个地方埋起来”只怕不是胡诌,遇着二人时,他身上已无拳证。至于穿过冰瀑旁的石壁,靠的是三人缠斗成一团,身臂相抵,以燕犀身上的拳证通过神仙门;穿回之前,阙牧风让她一脚踹开宇文,断去缠结,自此将巨汉留在了门的另一头。
卅三神异的根据地,以卅三神异的信物为通关的依凭,此一设置入情入理,阙牧风冒险尝试,果然排除了宇文相日这个极不稳定的威胁。那一厢无论是报身厅或法身厅,规则想来都是一样的;无有拳证的宇文断难脱出,注定要饿死或渴死在人所不知的某地宫内。
以其作恶多端,阙牧风自是毫不同情,只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在黑暗中等死的下场,唏嘘之余,亦不禁有些发寒。
方才打斗间遗落在地的柴枝尚未熄灭,两人各擎其一,照得冰瀑上粼光回映,煞是好看。燕犀特意照了照瀑布底,似乎仍有余悸,半晌才道:“我是真没瞧见底下有尸……有人。那厮莫不是疯了?”
“不好说。”阙牧风抚颔沉吟。“若他真是青鹿王家后人,或许宇文中擎曾留有文书记载,指明寻宝的路径法门,只是年悠月久,难免郭公夏五,多所阙漏,难窥全豹,如不知阵法鉴别的是拳证,因而轻易离身,不代表宇文相日一无所知;相反,我以为他在‘时间’一节上确实知道点什么,才得如许焦虑。”指了指穹顶。
“这儿的假星是会运转的,我猜不是真的移动,而是随光线照入的角度不同,映射光线的夜明珠也不同,从底下看,便似星体运行一般,这明显与时间的标示有关。”
按阙牧风之想,宇文相日或知诸天星辰运行到某处时,“神仙门”便会再度开启,不怕困死在应身厅内——证据就是他干粮吃得太多了。不知何时能生出此地的人,食物分配会更审慎,消瘦也会更明显。
有了时限,掘出引陵钿盒的压力更大,如若不成,将错失重宝,想必宇文无法接受。他辛苦收集拳证,隐藏实力,甘为须于鹤、林罗山等做打手,谅必不是喜欢屈居人下当奴才。
重回应身厅,起出宇文中擎所遗,恐怕才是他受人驱策、与之交换利益的最终目的。但武皇承天不仅在生前斩杀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中擎公,死后仍以玄玉刀凝冰成柩,坚决阻断巨汉的得宝之路,无怪乎宇文相日焦躁欲狂,阙牧风都能听见武皇陛下的嘲笑声了。
冰瀑下并非如燕犀说的不见有人,依稀能看出个镂空的人形凹槽,约莫在双手合抱处下方,落了只覆满冰霜的方匣,仿佛原本在那里的、手抱方匣,连同水流一并被冻的身躯,倏忽化烟散去,才在冰瀑里留下这么个人形枵空,眉目宛然,十分怪异。
燕犀半天才看出有张人脸,还有手脚身躯的阴刻之类,打了个寒噤:“怪……怪怕人的。这又是如何使得?”望向阙牧风。
青年苦笑耸肩。“我也想不明白。解冻后说不定便有眉目,也可能所有线索都付诸东流,只能试试才知道。”
燕犀诧异道:“你还能把冰瀑解封了不成?”
阙牧风大笑。“原本办不到,我不过是唬弄宇文相日罢了,免得他发起狂来,把我俩都给杀了。得到这解封的法子,说白了还得感谢他。”偕燕犀拾来柴火,就近升起御寒用的火堆,以备不时之需,又以布巾缠了手掌靴底,防止打滑;准备停当,才背著那只黑曜石刀鞘爬上冰瀑。
在“岸边”的燕犀为他举火照明,就着火光细瞧,才发现玄玉刀的刀柄材质与这口刀鞘极为近似,不仅如此,连古朴润泽的匠艺风格都若合符节,以燕犀不辨精粗,极度缺乏鉴别珍玩的眼力,都能看出这俩肯定是一对儿,不禁佩服阙牧风能在危急的关头,于满墙刀剑间独见此鞘,果断摘下,“感谢宇文相日”云云,怕是二少爷过谦了。
阙牧风攀著星文的字缝爬上冰瀑,试着一扳包覆霜壳的青霄羽剑剑柄,果然纹丝不动。
长年驻扎遐天谷,阙牧风早习惯了金铁在天寒地冻间久置,那难以言诠的奇寒彻骨。最冻的那种冻,是在皮肤初接触时带着针刺般的灼热感,然后才是痛;痛楚迅速堆过了某个门槛,人就麻木了,接下来就是各种濒死体验,直接跳过“寒冷”的既定印象。
死神不总顺着人们的意思。方方面面都是。
但青霄羽剑的剑柄之寒,远超过阙牧风的预期,即使隔着层层缠裹的布疋,仍有冰铁黏住肌肤的错觉,用尽气力方能撤手,仿佛生生撕下被铁水浇死的掌心,把一层温热的、还带有生气的黏腻皮肉留在剑上也似。
他身子微晃,差点从冰瀑跌落,引得少女一阵惊呼。青霄羽剑的剑柄末端嵌了枚精巧金徽,应是兵玺无误,尽管剑不知已重铸过多少次,仅此徽记是玄鳞时代所遗,跨越千年岁月,辉芒始终未减,俐落的青鸟浮雕无比灵动,仿佛随时能振翼飞去。
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虽是神话异禽,现世所无,但阙牧风不懂堂堂卅三神异之首、击败剑圣的当世第一神剑,为何以形象如此温驯,甚至有点可爱的禽鸟代表自己。
以宇文中擎在灵囿庄的地位,要拣神话中的妖鸟大风、火凤朱雀之类,怕是谁也不敢有异议,他却看不上这些。
握住青霄羽剑的瞬间,阙牧风总算明白:这是一把贪婪攫取着生命的妖剑,才不是什么温驯可喜的神使,光是握持就有可能丧命,无法想像其杀人的锋刃是何等妖异。
对比覆满冰霜的青霄羽剑,玄玉刀的刀柄浑无半点霜痕,显得格外突兀。阙牧风正是着眼于此,才大胆设想:若有与之同质的刀鞘,是不是就能封住玄玉刀所散发的惊人寒气,不致凝水成冰,进而解除瀑布之封?
青年稳住身形,解下刀鞘,小心凑近刀剑嵌入处,要不多时,冰上所沁的水珠越来越多,迅速汇成涓涓细流,蜿蜒而下,宛若汗出。
(……成了!)
阙牧风在心底欢呼起来,没敢托大,将刀鞘以粗绳缚回背上,隔布握住刀柄,运功拽动;不知试了多少回,终于将刀身抽出寸许,又再出寸许……直到将玄玉刀完全拔出。
之所以如此谨慎,盖因刀身与“玄玉刀”之名全然无涉,不仅其薄胜似玉胎,全刃更是通透如冰凝,阙牧风起初以为只拔出了刀锷,前端空空如也,细瞧才见蹊跷,不由得啧啧称奇。
待玄玉刀全出,突然间青年眼前一白,再睁眼时惊觉自己正在下坠,忙提气一拧,以完美的“受身”姿态肩膊着地,忍痛就著冰川上一滚,迅速起身。天幸玄玉刀被抛飞至另一侧,未落在燕犀身畔,否则小雪貂怕连惊叫声都发不出,便为无形刀煞所伤。
(这不是人能驾驭的兵器。)
尽管阙牧风早有准备,但玄玉刀上散发的力量——寒气抑或其他,青年无从辨别——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吞噬了他。阙牧风猜测是自己在失去意识前,本能将刀掷远,同时因为背著刀鞘的缘故,多少抵销了部分刀煞,才未受害更深。
最后他是以厚重的黑熊全皮遮挡,备极艰辛地回收了通透的刀器。
入鞘后的玄玉刀莫说无有半点寒气,连柄鞘摸着都有种特别适手的温润之感,教人爱不忍释,全然想像不出脱鞘是那般骇人的冷锐杀器,久持夺魂,遑论及体。
燕犀的物欲极低,漂亮的衣裳首饰全引不起她的兴趣,却忍不住让阙牧风略抽出刀,见刀身质地绝非金铁,也很难说是木石一类,透明得宛若最最纯净的冰块,未含半点杂质,啧啧称奇,看了又看。阙牧风也不嫌烦,一遍又一遍地擎刀以示。
片刻少女似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兴奋地抓着他的手一阵乱摇:“你看到了吗?鞘里……有层铁壳耶!有没有?有没有?是我先看见的!哈哈哈,是我先看见的!”见阙牧风“喀嚓”的一声倒刀入鞘,以为他心有不甘,扁嘴哼道:
“我眼快又怎么了?鸡肠小肚。”顺手推了他肩膀一下,有些着恼。
阙牧风似笑非笑,双手分持柄鞘,两根大拇指同时扣动两头的机簧,喀喇两声脆响,继之“嗡”的一声龙吟漫荡,擎出一柄锋锐的白刃来,刀背厚约三分,看似颇沉,然而刃薄钢冷,确是口好刀。
燕犀料不到他这就变起戏法来,怔瞧了半天,略显犹豫,还是觉得应该要鼓掌才是。第一下颇有些不情愿,但她本就是直爽人,再拍两下便无芥蒂,觉得这把戏确实精彩,终究是心悦诚服,还大方赞了声“好”。
这下轮到阙牧风哭笑不得,没想到露这手还能赚得采声,但见少女笑得爽朗,心情大好,随手舞个刀花,倒持刀柄团手作揖,学卖艺人的模样。燕犀掩嘴笑道:“这样不行的,非但讨不到赏钱,人还想揍你。”
“生得俊是这样了,没办法。”果然被揍死都不冤枉。
他见燕犀没反应过来,倒转刀鞘,示以吞口。
“这钢刀就是你发现的铁胎内衬,只不过不是铁,是锻工绝顶的精钢;它也不是刀鞘衬里,而是裹住玄玉刀的刀壳,只不过开了锋,能当兵器使。约莫是那透明的刀刃连刀主都捱不住,不敢老拔出来,索性加了层开过锋的刃鞘,日常砍人也方便,不致弄死自己。”燕犀才恍然大悟。
说是这样,钢质毕竟不比刀鞘的异材,不知能阻绝刀煞到何等境地,阙牧风恐伤燕犀,没敢久持,便即还刀入鞘,还教了她如何解除机括、拔出钢刃和透明冰刃的法子。
燕犀以拳家自居,亦有拳家的持守和骄傲,等闲不使兵刃,遑论学着怎么用。
“听好了。”阙牧风耐著性子晓以大义:“神仙门的规则、地宫三厅之间相连的阵法通道……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或许全都猜错了也说不定。万一宇文相日什么时候又从墙里穿回来,而你只有一霎的机会以此刀救我俩一命,你想因为拔不出刀而错失良机么?”
燕犀性子虽执拗,还是服理的,无话可说,只得乖乖认学,还试拔几次给阙牧风看,证明自己绝不失手。
冰瀑融化的速度很慢,且融化的过程中将使周围更加寒冷,按说两人该回到丹墀前的台座群间过夜才对。但考虑到宇文相日有可能穿壁而回,不能毫无防备,两人索性在石壁前升火夜营,轮守上下夜,守夜者持刀防身,阙牧风亦在壁前设置了若干克难的陷阱绊索等,用以牵制来人。
他花了点时间,粗略地探索过整座应身厅,制定出一条紧急撤退的动线。若宇文相日突然穿壁而回,又无法以玄玉刀斩杀之,两人或剩下的一人该怎么逃、逃哪儿去,又如何制造反败为胜的机会……都尽量备下对策,虽不满意,已是眼下的最优解。
让燕犀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如此粗糙的应对,他自己都感到羞愧,不像是很有耐性的少女却无半句埋怨,异常温驯地听命操演,认真地练习和记忆,以免事到临头忙中有错。尽管她温顺的样子特别招人喜欢,阙牧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始终神情郁郁,不如平时多话。
“你做得很好了,”瞥见他心虚低头的某个瞬间,少女突然说。
“夫人也一定会这样说。其实刚来的时候我很害怕,还骂了你,实在对不住,但我很高兴是和你一道,现在……也没那么怕了。”小脸微红,瞟开了视线还稳不住,索性背转身去,胡乱挥手。
“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啦,你……你别想太多。那厮敢回,咱们便打趴他!哈哈哈哈。”
她连装不像的尬笑都有种爽直的痛快感,听得阙牧风也笑起来,心怀顿宽,正想问她还冷不冷,燕犀仿佛能预见他的心思,霍然转回,甜笑着举起攒紧的粉拳。“休想!就不脱。你敢来且试试。”
少女的笑容甜得能滴出蜜来,阙牧风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浑身筋骨隐隐生疼,硬挤都挤不出半点绮想,赶紧打消劝说的念头。
玄玉刀是受刀鞘的影响,散发寒气的异能受制,才能从冰瀑中拔出。与之同置的青霄羽剑却无此便宜,七成以上仍牢牢冻在坚冰里,除非瀑流融化大半,断难取得。为防睡梦中羽剑随水流去,阙牧风于剑柄系了绳,另一端则打桩固定在离岸数尺之处。
他判断最快在上半夜就有机会取剑,双手剑形制的青霄羽剑更合阙牧风之用,别提这还是笑剑三少的佩兵,取以傍身,堪称美梦成真,于是自告奋勇值头一班,让燕犀先裹着熊皮在篝火边安睡。
阙牧风有着丰富的夜巡经验,在遐天谷他每晚都要亲自巡哨,比最刁的老兵油子更懂睡魔的厉害,以及在什么地方、哪个时点,乃至何种姿势,最难抵抗睡意侵袭。身为鹘鹰卫的统领,是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因此,当他睁眼发现置身一处岩盖覆顶的绝崖边时,岩盖的阴影外日头正烈,远方的秃鹫嚣唳隐约回荡于空谷间,干燥的风挟带热浪、砂砾和难以形容的熏人臭气翻卷而来,第一个念头是怪罪自己:
“阙牧风!你怎敢就这么睡着了?”用力眨眨眼睛,狠拧自己一把,然而却没有醒。
唯一比恶梦更可怕的,就是醒不过来。若然如此,梦魇便成了现实。
轰震的嗡响盘绕着他,伴随肌肤上极为不适的黏腻微刺,阙牧风本能挥赶着掠过眼角的乌影,惊觉胡乱挥中的、大小如蜣螂般弹飞的虫子居然是苍蝇。
而异味的来源,与这些硕大骇人的乌蝇密不可分。暗赤色的砂岩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狼藉尸骸,有霜白如雪的剔净骨骸,也有还带着腐烂皮肉的,大的看似羚羊一类,亦不乏带羽的禽鸟,整片凸崖宛若坟场,无怪乎食腐的蝇鹫流连不去。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燕犀呢?她又到哪儿去?有没有危险——
阙牧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心慌,为了个素昧平生、今日之前只见过两回的小婢。因为母亲钟爱她——青年迅速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用不着王氏亲口说出,他也知母亲有多喜欢这丫头。
他姐姐阙月丹是天生的闺秀,人都说姐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两人宛若一模刻就,站一块不像母女,更似姊妹。其实这话只对了一半,要说哪个更像姐姐,肯定是阙月丹而非阙夫人。
这位阙府大小姐骨子里像的,是她那成熟稳重、思虑深长的父亲。看着温吞,是因为她们什么情况都考量到了,早有准备,何须惊慌?便有意外,各种应付的法子也不知设想练习过多少回,谈笑间便能处置稳妥,只此一节永无意外。
而芙蓉丫头则谁都不像,活脱脱就是个麻烦精。母亲在怀胎诞下的这对姊妹花身上,其实都没怎么领略过理想中母女相处的滋味,阙牧风猜想甚合母亲脾胃的小雪貂多少填补了这方面的缺憾。
他不能让跟着自己的燕犀遭遇危险,得平平安安将她带回母亲身畔。
阙牧风其实想过在应身厅的另一侧,与冰瀑遥遥相对的那头,有通往第三座地宫的阵法通道,才能符合“三身厅衔接成圆”的假想。然而探索时并未发现相似的壁面,考虑到两人饥疲交煎,又经历了与宇文的恶斗,当下的身心状况都不适合再冒险。
他本打算休息妥适之后,翌日再带上拳证寻找通往第三厅的神仙门,又或尝试返回井底应身壁后的长廊间,岂料却直接被传送过来,更没想到“第三厅”不是山腹里的地宫,而是这等绝崖。
此间的干热,绝不可能出现在渔阳地界……阵法有可能把人送到千里之外么?那真是神仙门了,青年不禁咋舌。
此外,好不容易推敲出来的规则,也受到严苛的挑战。
他与燕犀靠得极近,伸手便能触及,当然是出于安全考量,然而少女却不在这里。无论她是留在原地,抑或被阵法移转到其他地方,显然拳证并不是唯一触发的条件。眼前的情况阙牧风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思量起,直到一把令人牙酸耳刺、宛若铁砾磨砂般的嘶哑嗓音自身后传来:
“你以为你是猎人,盘旋在天际,想吃就吃,想走就走,自在逍遥……殊不知早已是俎上肉、盘中飧,爱吃不吃,全在人一念之间;猎人人猎,如此而已。”
刺耳的匡当声连环而出,一抹黑弧扫出断崖,猛将一头掠过的秃鹫勾回,随着铿啷啷的铁链一路收卷,扑翼挣扎的猛禽落于一双枯爪中,来人“喀喇!”折断鹫颈,双掌一分,顿时将半人大小的巨鹫扯作两半,肝肠散羽流落一地,他却伸出弯长如钩的黄浊指甲在模糊血肉间挑拣,最终捡起一枚微颤的淋漓血枣就口,显是秃鹫之心。
怪人嚼著唧唧有声,歪著头细辨滋味,半天才道:“畜生的心眼不够,无甚滋味,还是人心耐咀嚼。”鼻翼微歙,灰须下的血口似将抑不住笑:
“这股味儿……是人呢,还是另一头畜生?过来让老子瞧瞧!”语声未落,铁链已卷住阙牧风的脚踝,一把将青年拖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