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引陵之钿 第79章 兰灯造影 莫辨情仇
第七九折
兰灯造影
莫辨情仇
阙牧风目瞪口呆,转念一想:“是了,前辈定是刚死不久,才得如此不满。”悠然问道:“此地的时序同现实里一样么?还是按前辈的意思,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一天能当一年过,一年也能像翻书一样哗啦啦地随风过眼?”
允司徒冷哼。“自是随老子的意思,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此不疑灵境中出现之人,除了像我这样通过清醒之梦来的以外,其余是否能按前辈之意唤出,且随前辈之意说话行动?”
老人仰天哈哈一声,轻蔑的口气却无半分笑意。
“你小子想什么龌龊念头,老子还能不清楚么?老子头一天在这不疑灵境中苏醒,便将兰婊子唤将出来,以这副模样强奸了她百八十次不止!兰贱人既好洁又怕疼,光见老子这副模样就快吓死了,但有什么意思?便杀假人一万次,哪怕她向老子求饶哀告,也不解气。”
阙牧风摸了摸鼻子。“我想的倒也没那么龌龊。”正色道:“前辈在虚境中唤出之人,会害怕会求饶,代表并非前辈一己之造作,是基于现实的某种投映。如凭空捏一头老虎,与按老虎的模样画一幅老虎的图像,绝不相同。”
允司徒从没想过这些,不禁一愣,冷哼道:“你怎么知道?”
“若是全由前辈虚造,结果岂能不解气?”阙牧风摸着鼻子,似笑非笑:“正因不合己意,才格外地教人恼火。”
允司徒哑口无言,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或许前辈该与那位兰姑娘谈谈,听听她是怎么说的。”阙牧风谨慎地斟酌语句,避免激怒老人。“比起复仇,前辈难道不想知道,是什么让她最终走到了这一步,有没有别条路;若悲剧并未发生,你们后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如能做到这些,那么在我看来,死后进入这‘引陵之钿’确实是奖励,能重新活上一辈子,看看下一世人是怎样,不受时间限制,又非全然依靠虚构捏造,当中仍有真实……天神创世,不过如此,确实教人心动啊。”说着面露微笑,悠然神往,是发自内心憧憬起来,全无作伪。
允司徒说他思路异于常人,不尽然是夸奖,亦不乏挖苦之意。
到得此际,才惊觉青年的想法领先自己如此之多,讶于此子禀赋,一想到他的“资质”之高,竟能与钿中之人直接对话,天才若此,似也不算奇怪。
他三年前死于那名唤“肆夏”的女子之手,魂归引陵钿,时间就此对允司徒失去意义,形同永生。但,这样的“永生”于他并无丝毫悦乐,老人一遍又一遍折磨仇人、杀死叛徒,击败偷袭得手的肆夏,空虚日增,最后埋怨起《兽禽相血食》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戮游戏来——
早知“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是这种鬼玩意儿,谁来理你!
经阙牧风一说,老人才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这钿中的不疑灵境除了用以复仇,还能补憾:他确实想知道兰罄在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对自己产生如此恨意,这点兰罄始终没对老人说过。是她没心没肺,抑或只要他做了或不做什么,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人难以自制地好奇起来。在无尽的时间里,因反复折磨、虐杀叛徒而生的虚无,乃至受困此间的愤懑等一扫而空,仰天长笑,随手一挥,赤砂崖的场景倏忽又变:
原本摊散一地的骨骼残骸俱已无踪,连带使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也如烟散去。一并消失的,还有钉于岩台尽处的铁链镣铐,取而代之的是摆满金盏酒盅的胡床,盏内皆是罕见的西域瓜果,细颈琉璃瓶则贮满鲜血般的葡萄酒。
胡床边的虎皮交椅,半倚半躺着一名高大男子,头系带牙抹额,微卷的浓发披肩,翻领窄袖胡服的两襟大敞,袒露出结实的胸膛与腹肌;腰围蹀躞带,下着紧腿裤,皮革臂韝,双刀傍身,足蹬合腿的及膝高筒尖头靴,留着唇上两撇、颔间一点的胡风髭须,皮肤黝黑、深目高颧,约莫三十五六年纪,十分英俊潇洒。
阙牧风意识到这才是“翼皇”允司徒真正的样子,起码是风华正茂之时,忍不住啧啧摇头:“你可也是人五人六啊!”
“你妈的连‘前辈’都不叫了么?”
允司徒笑骂,拈枚马奶葡萄扔他。“你这娃儿不错,老子挺中意。你既有坐山雕兵玺,也算老子的徒弟啦,待老子把一身功夫传给你,日后咱们师徒也好在引陵钿相会。”
阙牧风好奇问他:“前辈见过引陵钿里的其他人么?”
允司徒皱眉。“这倒没有,所有该知晓的,睁眼即明,也毋须人说。喂,此间之事你别问太多,我也不会再告诉你,这是你赢得奖励之后才能知道的,先问岂非作弊?虽说你‘资质’高得离谱,也不是包进引陵钿的,别得意忘形了。”
阙牧风苦笑。
“怎么我资质很高么?我从小到大,你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我爹嘴上虽然不提,但我知在他心中,只有我大哥才担得‘资质高’这三字考语,我也就强过双胞胎,没准儿还不如我姐姐。”
“在兽禽两榜中,咱说的‘资质’不指天赋根骨,而是专指做清醒之梦、得以进入不疑灵境的能耐。”
允司徒扔了枚马奶葡萄进嘴里,嚼著忍不住一扬眉,似乎对虚境中能有如此翔实的味觉复现,感觉既惊讶又惊喜。
但真正令阙牧风讶异的,是老人进入引陵钿起码有现实中三年光景,居然没试过这个,只不断重历赤砂崖上茹毛饮血的痛苦记忆,可见仇恨误人。
“就算是我,也从未在不疑灵境中与先贤对话,顶多看到前代兵主示演武功,生前同其他高手的对战等,偶尔能与之干一场,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允司徒瞟他一眼,哼道:“食色误修程,择一已是极限了,老子就爱肏屄,不爱吃东西怎么了?”
阙牧风没想到他还能读心,悚然一惊,却听允司徒续道:“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寻常不能与钿中人对话的原因。不疑灵境之所以称‘不疑’,便在于无隐,在这个地方理论上连言语都是多余的,凭意念即可沟通,自然也就不存在欺骗了。
“你待得还不够久,未能掌握以心印心的法门,遇上我这种老屁股,便能阻你知我心意,但这种优势早晚会被破解,不可能永远守住。再说了,进入引陵钿若是奖励,都死了还得时不时出来教徒弟,如青楼粉头般任人揭牌,随传随到,也太掉价啦。”
阙牧风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进入引陵之钿的高手们,其武功、阅历,乃至平生所历之强战,就此成为引陵钿的一部分。持有玺证,又能做清醒之梦的后继者们进入不疑灵境,得到的是这个部分;视“资质”高低,能调阅的前人经历也有不同,而非是把已成钿中英灵的高人召唤出来一对一教学。
自己竟能与允司徒对话,才被认为“资质”奇高,乃前所未有的异数。
而阙牧风甚至没有兵玺。这……又是怎么回事?
允司徒读到青年的心迹,面露疑色,坐起身来。“你没有兵玺或拳证?”
“确实没有。”反正在这里说谎是毫无意义的。
“这就怪了。”允司徒抱臂抚颔,还未及沉吟,突然剑眉一轩,哼道:“干,他妈又来一个。这引陵钿是坏了么?让人进进出出的,又不是肏屄。”
阙牧风顺他的视线回头,赫见来人一把圆凹葫腰,臀股浑圆极是有肉,曲线玲珑,竟是燕犀。
逆光看不见少女的表情,但燕犀的右手正握朝上,夹腋举于右前方,像是拿着什么肉眼难见、却有实体的隐形之物,微微低头,视线应落于鞋尖尺许,步履说不出的沉重。
自识得少女以来,阙牧风从未见她如此无精打采,踌躇不前,双腿似有千斤之重,每迈一步仿佛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勉强为之。
青年来不及开口,燕犀娇躯一软,侧身歪倒,阙牧风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了个正著。“喂喂,你怎么——”
话没说完,阙牧风跟着眼前一黑,被呼啸著卷入虚空中某一点,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并未昏迷,这和“神仙门”移转的不适感完全不同,阙牧风猜测转移的非是身体,而是意识。
刺骨的寒意伴随着五感的恢复袭来,阙牧风置身一片白茫间,鹅毛细雪从阴暗的天空飘降。冷清的街头已无人迹,只前方一人擎伞迤逦,在雪地留下一排足印;绷紧裙布的圆臀窄腰十分惹眼,定是燕犀无误。
(原来……她是打着伞的。)
阙牧风几乎能肯定,这儿是燕犀的某段记忆,他在碰触少女的瞬间被带进来,闯进小雪貂尚不知如何设防的心识内。
他并不知道能这样迅速、且正确理解超常的事物,是极为罕见的资赋。多数人不仅无法办到,即使解释给他们听也听不懂,听懂了也无法接受;万一接受了则更为不幸,以其心智状态,很可能被当成疯子。
阙牧风能理解这些,同时又保有“正常”,毋须以牺牲正常人的行为准则为代价,绝对是万里无一的珍稀动物。
身上的衣物不足以御寒,他只能环抱双臂,边避风边尾随燕犀,幸而目的地不远。
少女转进寺庙后的陋巷,巷底另一顶伞盖伫立在轻轻晃摇的灯笼前,伞下人对比燕犀都显得有些玲珑娇小,披氅以貂领环颈,翻飞的氅脚露出猩红衬里,被乌绒氅面衬得格外精神,欺霜赛雪的纤细足踝也是。
阙牧风总觉得女子有些眼熟——明明连脸、手都看不见——该是气质罢?似在哪儿见过,透著股熟悉怀念的味道,却想不起是谁。
“……主人。”燕犀福了半幅,缩颈微颤,圆润的香肩过分垂敛,明显对女子十分畏惧。阙牧风以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老子赛阎王,没想过她会有这一面。
“你来早了。”貂氅女子的嗓音极是俐落,当然亦是极动听的,但除了好听,那份飒爽干净更令人印象深刻,声音听着很熟,语气却陌生。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讶到差点掉了下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是燕景山比大夫的预期,更早咽气么?你有没来得及在那厮断气前,凑近他耳畔,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你不是什么流落街头的孤女,与他有缘才认他做义父,养你到六岁的虽是对平凡的佃农夫妻,生你的却是赤华庄的兰飞鸿夫妇,就是燕景山当年血洗的那个赤华庄。
“你有没同他说,在你知道身世之后,自愿潜伏在他身边,学他的雪貂拳,继承他最最珍视的拳证,然后用这些为你惨死的生身父母报仇,好教燕景山在阖眼前吓得肝胆俱裂,死不瞑目?
“十年啊。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不容易了,我要恭喜你,以你的刚毅果敢,忍辱负重,终于报仇雪恨,此为一喜;第二喜嘛,就是你终于自由了。你已完成与我的约定,交出雪貂拳的拳谱与拳证,我们就不会再见面啦。”
燕犀香肩颤动,低着头半天都没说话。
貂氅女子安静片刻,似是打量著少女,半晌才道:“看来,你是还没动手了。怎么,十年的相处有了感情,下不了手么?”
燕犀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阙牧风能想像她咬唇的模样,令人无比心疼。“主人,他快死了,用不着……便未下手,也就是这几天——”
“我们的约定不是这样的。记得吗?杀他于我,不过一剑而已,这可算不得复仇。要在他耳边说,让他听得明白:杀死他的,是他最疼爱的闺女,来自他亲手毁灭的幸福家庭,教那厮心碎而死,这才叫复仇。”
燕犀“呜”的一声掩嘴,娇躯剧颤,却忍着不哭出声,捏著伞柄的粉拳拳背绷出青络,骨节发白。
阙牧风热血冲脑,差点没忍住上前,但他很清楚此举不过是徒劳。这里是燕犀的心识,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做或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唯一能实施的干预,就是打断燕犀回想,阙牧风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做,不清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静观其变毋宁才是更合理的应对。
“这是咱们约好的。”
貂氅女子明快地说,很理智也很平淡,只是毫无感情,比那种露骨的恶意更令人心凉。
“你在街边卖身葬父时答应了我,李三夫妇是穷佃户,不算疼爱你,即使我同你说了身世,你仍想报答他们,这是你的选择,我提醒过你了。
“当日若非我买下你,这会儿你已不知沦落到哪处破窑里,过着生张熟魏的皮肉生活。你若不履行约定,莫说燕景山不能死第二回,我白等的十年光阴,却要向谁讨去?”
燕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发一语,对着“主人”磕起头,在雪地里磕得碰碰有声,不一会工夫,被夯硬的积雪上晕开红渍,如绘寒梅牡丹。
貂裘女子随手搁下灯笼,搀住了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燕景山的事,就依你罢,好好陪他最后一程,之后我会给你新任务,这次务必要完成,不得有误。”燕犀猛然抬头,虽带哽咽,却听得出压抑的欣喜:
“多、多谢主人!我一定会办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信她……这女人就是个卑鄙恶毒的骗子!)
阙牧风早料到女子不是善类,却没想到她恶毒如斯,连作恶都干得无本生意,套死一名禀性善良单纯的小女孩。
燕犀的身世且不说是真是假,一切的开端,就只为埋葬佃农双亲而已。
貂氅女子看准了她“卖身葬父”的机会,安排燕犀成为燕景山的养女,然后再利用燕犀下不了手,赚她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不同的是:较之十年以前,如今的燕犀武功了得,又有拳证傍身,连栽培的成本都不用花,平白得一顶尖打手,还让少女感恩戴德,以为有愧“主人”。
貂氅女子扶她起身,在灯笼的光晕将映亮脸庞之际,燕犀的油纸伞盖又将女子的上半身遮去,莫说是脸,人都快看不见了。
“明儿我派大夫过去瞧燕景山,是钟阜数一数二的名医,教他带上几枝老参与那厮吊命,看能不能多活几日。”
“……多谢主人!”燕犀没忍住呜咽,匆匆抱拳,以免主人收回成命。
“用不着谢,这是处罚。”女子淡道:“燕景山多活一日,你便要多忍着一天不告诉他,你俩其实有大仇,谅必不好过。”
不行,阙牧风切齿咬牙。一定得看清这恶毒婆娘的长相,不能教她就这么把小雪貂死死攥在手里——正欲冲出转角,说什么也要正眼瞧见,却听得貂氅女子后面轻飘飘的两句话,不禁愕然:
“……新任务会辛苦些。你能做奴婢不?”
阙牧风的脑筋一片空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抛却这几句话背后所隐藏的骇人真相,突然间眼前一花,貂氅女子所在处被人硬生生“撕”开一条大缝,仿佛现实不过是戏台上的一片布。
裂缝里似乎阳光普照、车水马龙,屋影却高得不可思议,长长两列栉比鳞次,居间夹着宽阔的街道:路上的车辆五彩缤纷,形制怪异,要命的是竟非木构,瞧着全是金铁之属的烁亮,不见骡马等牲口牵引,自行高速驰骋,时不时迸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阙牧风与燕犀被一股大力吸进裂缝,当中似还穿过了赤砂崖,依稀听得允司徒哇哇大叫,也就是霎那过耳,如驹越隙。
阙牧风本以为终于能亲睹裂缝内的怪异世界了,想像不出东洲何处能有如此奇境,兴奋居然大过了对未知的恐惧,谁知落地只听见虫鸣鸟叫,举目一片浓翠,似是置身于某个荒山野岭间。
燕犀伏在不远处不动,腰臀峰壑傲人,曲线润滑如水,背心微见起伏。阙牧风正欲趋前,却听身后一人道:“慢!你俩尚不能于灵境之中隔绝心识,肢体触碰,意念交流,不是你进到她的心识之内,便是她进到你的心中……相信我,你不会希望那样的。男孩子……咳咳,你知道。”
阙牧风吓得止步。他虽以正道自居,平生并无劣行,但燕犀身材姣好,样子又甜,不可能对她全无遐想,要是让燕犀看见了不该看的,他怕是能给小雪貂活活打死。
霍然转身,正遇上裂缝闭合的一霎,取而代之的是幢简陋的茅草房子。屋前的柴墩上,一名少年顶着奇特的齐耳短发,鼻梁架著镶了金属细框的琉璃水精片儿,衣裤无比贴合身形,衣摆短至胯间的上衫无襟无扣,更无系带,不知是怎穿上的,总之无一处不奇怪。
“你不问我是谁?”少年的面孔犹带青涩,口气却很老成,微笑甚是友善,阙牧风感觉不出敌意。引陵钿中人无论在现实或虚境,都拥有压倒性的强横实力,对上阙牧风这种意外闯入的楞头青更是毫无悬念,根本用不着作伪。
“前辈直接吩咐就是。”阙牧风恭敬行礼。“我料情况甚是紧急,才引得前辈出手。要是解释起来太费工夫,晚辈可以不用现在知道。”
奇装异服的少年笑了起来。
“难怪允司徒如此中意你。你看事情的角度,本身就是无上瑰宝,胸襟、智识缺一不可,这样很好。”随手一挥,柴墩上冒出个奇特的箱子,是长、宽、高都约莫一尺的正立方体,沿边散发着奇异的白光。
“你见过这个盒子么?”
阙牧风郑重打量片刻,摇了摇头。
“晚辈不曾见过。”
“这个就是‘引陵之钿’。”少年严肃地说:“它必定在你附近,找出它来,然后远远拿开,有多远放多远。你对应身厅的推想是正确的,这个盒子过往一直被放在法身厅内;之所以要用阵法隔开,盖因‘引陵钿’乃以生质能源……就是以血肉精气来推动。
“你在应身厅里没看见尸体,对吧?叛军攻入之际,那儿最少死了上百人,最后全成了引陵钿的给养,被吃了个精光。
“这本不该发生的。过去,我们会定期供应引陵钿所需的精气,它要的不多,精神意志比血肉更对它的胃口,一场精彩的比斗就足够它运行许久,意外的死伤更是助推剂……就是更好的意思。”
阙牧风突然会过意来,不由得头皮发麻。
青鹿朝宇文氏覆灭后,灵囿庄随着首领之死,引陵钿的运作法门就此绝传,遑论保养。被封在应身厅的四百年间,钿盒慢慢将大战留下的尸体吃光;现在,它总算等到新的食物了。
“姑娘和宇文相日的状况特别严重,是因为身带玺证。”少年对他迅捷的反应十分满意,甚至是有点惊讶了,却未分神夸赞,紧接着说:“兵玺和拳证都是鉴别‘资质’、把心识连接到引陵之钿的重要媒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精神意念,本就是钿盒的饵食——设计者最初可能认为,这样就能形成永动循环,毋须担心会断粮。”
阙牧风听不懂什么是“永动循环”,但由上下文联想,约莫是指生生不息的意思。
“他们忽略了随着时间变化,系统是有可能崩溃的——人们或误解了引陵之钿和玺证的关系,或者分散了它们,又或失去组织……我是说门派,都会让引陵钿的运作发生问题。”
少年直视阙牧风。
“钿盒饿太久了。即使四百年来零星有人能以心识连上钿盒,也不及全盛时的百分之一,它不得不以更低阶的生质能源——尸首腐肉——果腹,养成了以血肉摄食的陋习。你们俩现在很危险。”
“不能让钿盒停止运作么?”阙牧风问。
少年微笑。“此问你只能问我,莫向他人提起。允司徒也不行。”
阙牧风微微一怔,忍不住抽了自己一耳光。这是什么无脑愚问!
引陵钿若停止运作,寄宿其中的英灵也许会就此消失也说不定。少年有包容他情急无智、口不择言的肚量,其他人则未必。
阙牧风未持有兵玺,却能进入不疑灵境,甚至能与钿中先贤对话,乃至分享其心识,除了先天拥有“资质”之外,长时间暴露在钿盒的影响范围内,才是真正的原因。
允司徒入钿的时间还不够久,未明所以,少年显然无论能力或阅历都是远超其上的大前贤,才能强行中止燕犀的记忆回放,甚至将两人从允司徒的领域拖进了自己的,翼皇纵有不满,也奈他无何。
“我压缩了虚境里的时间流速,耽搁不了多久。”少年耳提面命:
“待会回到现实,赶紧替姑娘除下拳证,把所有你能找到的玺证搜集起来,移至远处,然后赶紧去找钿盒,有多远离多远。别试图掩埋它,或拿什么东西遮挡,没用的,最好的法子是立刻离开。”
“请前辈指点离开此地之法。”阙牧风问的,自是操纵“神仙门”的法子。
少年面有难色。“我没法说。引陵钿对我们的限制不多,我能在这儿重新创造一个世界,甚至重现了我的家乡——我原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它甚至不禁我向你吐露它的事,唯独三身厅的进出法门不行。
“久远以前,这里是龙皇反抗军的基地,也是最后的据点,其出入之秘不能以任何形式被泄漏,此一节无有例外。你得自己找出答案,我由衷希望你能成功,你会是很棒的传人。”
少年的言语并不浮夸,甚至平实到能令人感到莫名安心的程度,这同时也使得他的否定更加沉重。阙牧风强抑失望乃至一丝绝望,努力保持冷静。“前辈……我们还能再见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见到您?”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睡觉。”少年苦笑。“但在此时此地,我建议不要继续这样做,钿盒已经在侵蚀你们的身体了,若连精神意志也受磨耗,会缩短你们逃生的余裕。我至多能教你武功,但你现在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武功。
“宇文相日连进入钿盒的‘资质’也无,你瞧瞧他被钿盒折磨成什么样子。我非常欣赏你那‘时间流速或有不同’的推论,以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能在没有任何引导之下做成这样的推理,你的抽象思考能力相当惊人,在我老家那边,搞不好能成为非常出色的理论物理学家。”
阙牧风照例不懂何谓“抽象”,什么又是“理论物理学家”,隐约觉得少年的老家或许不只是距离遥远而已,听着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境域,但此际也不忙着问。果然少年接着说道:
“但无论是引陵钿,抑或术法通道,都无法歪曲时间。事实上你们抵达应身厅不过就两天,你和这位燕犀姑娘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苏醒时才会如此疲惫。宇文相日则受钿盒影响,体感像过了十数日,不但吃掉相应数量的干粮、在假寐的无意识状态下挖掘冰瀑,还把吃落肚里的通通呕出……反复几度,就成了那副鬼模样。”阙牧风恍然大悟。
他搜查应身厅时,有个角落散发出可怕的腐臭气味,本以为是宇文相日排遗之处,如今才想到或许是巨汉狼吞虎咽又生生呕出的地方。
少年走到他身前,伸手轻按他胸膛,定定望进他的眼睛——光是这么做就令人极之心安——正色道:“你办得到的,我相信你能办到。别放弃思考,别就这么死了,我很期待我们在钿中再会的时候。”
阙牧风心知分别在即,急问:“晚辈……须至何处,才能寻到前辈的兵玺?望前辈不吝相告!”
“我的兵玺一直在你身边啊!所以才说,我很期待此劫过后,你我在引陵钿重会。”伸手一推,阙牧风身后忽裂开一道缝隙,整个人被吸进去,顿觉那荒岭茅舍连着背景的蓝天绿树、虫鸣鸟啭等倏忽去远,单手负后的少年亦然,脱口叫道:
“还未请教前辈尊讳——”
“我在你们那儿的名字,叫宇文中擎。”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远,仍能听出一丝笑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不定你曾听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