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流淌的爵士乐,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肖文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安抚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个女人。
她的头埋得很低,乌黑的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肖文的视线,从她颤抖的肩膀,移到了桌子中央。
那里放着一个银质的餐巾盒。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抵在餐巾盒的边缘。
然后,不急不缓地,将它推过桌面。
餐巾盒在光滑的桌布上安静地滑行,最终,精准地停在了钟千雪紧紧攥着的手边。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实用。
钟千雪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盒子里抽出了一张餐巾纸,胡乱地在脸上一通擦拭。
但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又过了很久,那压抑的抽泣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又红又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嘶哑,而充满了无助的委屈。
「为……为什么……」
「我明明……我明明是为了集团的未来……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让凌雪变得更好……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反对我?」
「还有雷叔叔……他……他怎么能用我爸爸来攻击我……」
她说到这里,声音再次哽咽起来。
那句“你这么做,对得起你还在里面的父亲吗”,精准地捅进了她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地方。
「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爸爸他……他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却……我却把它搞砸了……」
「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用手背,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溢出来。
肖文看着她,专注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被家族的荣耀和父亲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的、善良的“大小姐”。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钟千雪的耳朵里。
「千雪。」
钟千雪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你不是没用。」
「凌雪集团是一艘正在漏水下沉的船。那些董事,那些所谓的和你爸一起打天下的元老,他们要么假装看不见漏洞,要么只想着在船沉之前,从船上多拆几块木板揣进自己兜里。」
「只有你,看到了船在漏水,并且试图去修补它。单凭这一点,你就比他们所有人都更适合留在这艘船上。」
他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水流,注入了钟千雪冰冷的心房。
这是今天,她听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肯定她的话。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却是因为感动和委屈。
然而,肖文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你的药方,开错了。」
「……欸?」
「你的方案太过全面,也太过激进了。关停门店,动的是元老们的利益根基;裁撤冗员,动的是他们的人情关系网;成立线上事业部,又是在挑战他们早已僵化的认知。」
「你试图用一剂猛药,同时治好所有的病。但这事实上,等同于向所有人同时宣战。你亲手把他们团结起来,让他们变成了你的敌人。」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企业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也没办法一蹴而就。」
「它更像是温水煮青蛙。得一步一步来,一口一口吃。」
钟千雪怔怔地听着。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自己的失败。
她只想着什么是对的,却从未想过,如何让别人接受这种“对”。
肖文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失败的根源。
可看清了根源,却让她更加绝望。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晚了。」
「全都晚了……」
「下周一,他们就要召开股东大会……我马上就要被赶走了……」
「就算我现在想出什么‘温水煮青蛙’的方案,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盘几乎没动过的牛排,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死心。
肖文看着她再次陷入绝望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嗒……嗒……嗒……
(按道理来讲,我不应该掺和这场必败的棋局。)
(她太弱了。根本不是雷群那种老狐狸的对手。)
(但是如果她被赶走了,凌雪集团就会彻底落入雷群手里。)
(我需要凌雪集团这个平台,需要董事长助理这个身份,来为我的复仇计划提供掩护和资源。)
(她是钟先生的女儿。我受了钟先生的指导,不帮她有点说不过去。)
(更何况……)
(她被赶走,我就必须搬出她的公寓。)
(重新找住处、适应新环境,会浪费大量的时间,拖慢我对苏媛与周海仪的布局……)
(……很麻烦。)
(还是想办法好好帮帮她吧。)
半晌,敲击声停了,肖文开口。
「不,还有路可以走。」
「……欸?」
肖文继续说道。
「准确地说,有三条。」
「下策,中策,和上策。」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下策,叫‘隔岸观火’。」
「你听说过苹果公司的乔布斯吗?他曾经也被自己亲手创立的公司赶了出去。」
钟千雪点了点头。
「下周一的股东大会,你什么都不用做。开场的时候,你主动站出来,发表一篇感人至深的演说,感谢各位叔叔伯伯的教诲,承认自己年轻冒进,然后主动提出卸任董事长一职,体面地离开。」
「……离开?」
「对,离开。然后,就等着。」
「雷群那些守旧派,只会继续吃老本。凌雪集团的窟窿,只会越来越大。等到财报上的亏损,让那些只看钱的股东们无法忍受时,他们自然会怀念起你这个曾经试图改革的人。到时候,他们会再把你请回来。」
「到那时,你再提出你的改革方案,就不会有任何人敢反对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钟千雪听着,眼睛里慢慢地,亮起了一丝光。
肖文没有等她开口,就继续说道。
「之所以是下策,是因为存在很多风险点。第一,等到凌雪集团病入膏肓的时候,它不一定经受得起你的大手术。第二,届时市场还有没有凌雪的生存空间也是一个未知数。」
肖文看着钟千雪漂亮的眼睛,第三点没有说出口。
(她不是乔布斯。她太善良,也太柔软。改革需要魄力,需要酷吏。就算她真的被请回来,也很难推进改革。)
钟千雪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要。」
「我不能拿爸爸的公司去赌。」
肖文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
「那好。我们说中策。」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中策,叫‘釜底抽薪’。」
「从现在开始,到下周一之前,你给我一个权限。」
「什么权限?」
「凌雪集团最高的后台数据查阅权限。我需要用这一周的时间,去查一些东西。」
钟千雪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查什么?集团亏损的数据,我不是都已经摆在PPT上了吗?那些都是财务部给我的真实数据……」
肖文摇了摇头。
「不。」
「你的数据,不合客观规律。」
「客观规律?」
「我来凌雪才一周。但在我看来,以凌雪现在这种臃肿、低效的管理状态,和几乎为零的线上业务能力,它连现在的市场地位和营收水平,都不配拥有。它应该亏得更多,烂得更快才对。」
他的话,让钟千雪的呼吸一滞。
「所以,我怀疑,你看到的那些亏损数据,只是冰山一角。在这座冰山下面,藏着更大的、更深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很可能就是雷群要把你赶下台的真正原因。」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给我一周时间。如果我能把那个问题挖出来,那下周一的股东大会,你手上就有了反败为胜的王牌。」
「但是凌雪过去这么多年的数据量太大了,我不能保证一周之内一定能查出什么。如果我失败了,什么都没找到……」
他顿了顿,看着钟千雪。
「……那到时候,你再体面地走下策,也不迟。」
钟千雪彻底呆住了。
她的大脑,在飞速地处理着肖文刚才说的话。
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她沉默了很久后,眨了眨眼。
「……那,上策呢?」
肖文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因为刚刚哭过而显得格外清澈、此刻又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丝期盼的眼睛。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沉默着,眼神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忍。
包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肖文没有伸出第三根手指,而是将手收了回去,开口了。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类似闲聊般的轻松。
「……在古代的故事里,谋士给主公献上中下三策。主公通常都会选看起来最稳妥的中策。因为下策太窝囊,上策风险又太大。」
钟千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肖文顿了顿,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自嘲般的笑意。
「但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那就是谋士其实根本没想出什么万全的上策,只是为了凑数,显得自己比较厉害而已。」
扑哧——
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钟千雪的唇边溢了出来。
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被这么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给逗笑了。
可她就是笑了。
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已经绽开。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解围,为自己”献策“的助理,这个一本正经地说着笨拙的冷笑话的男人,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一刻,她觉得他好像……不是自己刚刚见面时以为的样子。
「你……」
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拿起餐巾纸,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没想到,你平时不怎么说话,嘴巴还挺厉害的。」
她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一点平时的样子。
虽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但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心碎的绝望感。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疲惫,也有一丝……放任的洒脱。
她重新看向肖文,眼神里不再有挣扎。
「好。」
「就按你说的办。」
「明天一早,我就给你集团数据库的最高权限。你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吧。」
她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查不出来也没关系。」
她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但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大不了……大不了我和宁宁去创业。到时候,你可得继续来做我的助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