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可怜
接下来的两个月,天从热到冷,几场大雨压透金陵,江蛮音再也没见过薛止,以前还有密折递进宫,如今是半分消息也无。
苏临砚南下一趟,拉拢叶宗青从前的几位政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刑部和中书令共同拟出临时的《内阁疏律》,将“票拟”改成了“举荐”。
他的高位坐了上去,名不正言不顺。
但是快。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阁老。
也如他所愿,大权在握了。
江蛮音回宫后,移了寝殿,搬到先前敬妃的宫里。
祁衡本不同意,后来拗不过她。
太久没人住,黑了些,透着股冷旧和死气,许多物件也都烧完了,只留下些许微薄痕迹。
自知道有珠娘娘这个人的存在,她就经常来这儿探寻,也会想,那时候的两个人会做什么。
高贵端静的宠妃,和随居娘娘日渐相处,发现了她的秘密,互相靠近,做出胆大包天的祸事。
是谁主动的。
好奇妙。
后宫砖冷,墙垣之内,灯熄灭后,两个人也会悄悄睡在某个角落,盖上被子,脸贴脸,互相凑近,一起蒙在黑暗里吗。
会耳鬓厮磨,哝哝低语吗。
会拥抱吗。
那应该很欢喜吧。
对江蛮音来说,拥抱就代表温暖,如果有人能这么温暖自己,她是不舍得死的。
江蛮音觉得薛止的说辞含混不清。
可江玉栀的为人,她也不清楚。
总归是极高傲的。
冷傲优雅的贵女,受不了后宫的阴暗狭小,亦厌恶先帝的暴戾和丑陋嘴脸,献上菰叶和奇门丹药,想要蚕食他的性命,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
这才是江玉栀的计策。
可惜珠娘娘去世了。
有一点江蛮音觉得不对。
按照时间来看,珠娘娘去世之前,江玉栀就修书让她回京。
祁衡若是她们的孩子,应该是被罗列进计划和护佑的一环,怎会来选她托孤。
想不通。
而且她并不聪慧,毫无依仗,那么的平凡普通。
但是如若对江玉栀来说,她是可以信任的人的话,这样也好。
夏末的雨,声量喧嚣,瓦檐水珠飞溅,青石板湿漉漉的,周围景色模糊。
她在廊下看薜荔藤花,雨丝洗开浓透的绿意。
在雨中寻求静谧,一坐就是大半天。
入了夜,江蛮音翻出书册来读,外面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期间,秋娘子带来吃食,又倒了茶,替她点燃灯烛,在一旁候着。
她没什么胃口,饭放在一旁:“你不用伺候我。”
秋娘子点头称是,人却没有走。
江玉栀留下许多杂记,跟暗格里的金丝熏装在一起,上面有批注,页纸上还会添些小画。
江蛮音已经看完了三本,一字不漏。
这里面有江玉栀和珠娘娘留下的痕迹。
倏然,像发现了极珍贵的事物,甚至恨不得向身旁的人炫耀,她靠向秋娘子,难掩欣喜:“她们谈论过我。”六巴。肆巴‘巴伍‘日更群
如此欣悦,甚至没考虑秋娘子是薛止的人。
女官先是一愣,而后才同她笑,低头看她所指的那页。
潇洒磅礴的古诗,男儿何不带吴钩被标红,却不知聊到何处,头两个字狠狠被打了个叉。
下面列出许多有名女将,或许是讨论许久,最后一行的字迹墨水已不足。
淡淡的蛮蛮两个字。
江玉栀从来都没忘过她。
珠娘娘心智不熟,江玉栀便教她读书认字,她是表面端庄,内心极度叛逆之人,因此许多批注格外惊世骇俗。
也有些偏执。
秋娘子默了会儿,才道:“娘娘,此书需销毁。”
江蛮音抿唇,有些不快,这几册杂书是和金丝熏一起从暗格翻出来的,本无人知晓,藏好就是。
秋娘子折中道:“看完后,奴帮你临摹一份。”
她会向薛止汇报么。
可这些无聊闲话,到底有什么可探论的。
江蛮音想到这点,顿觉无趣,嗯一声,算同意了。
这页过后,蛮蛮二字经常出现。
只不过字迹圆润粗劣,笔画不精,该是珠娘娘落的笔。
珠娘娘好像对她——这个江玉栀偶尔挂在嘴边的妹妹,很是好奇。
再翻几页,许是被珠娘娘念叨烦了,江玉栀在空白的地方,画了张关于她的小像。
技法巧妙,笔触也清丽。
几笔勾勒,一位身形纤细,腰间支了根红缨枪,着斜襟曳撒的少女半倚树前。发尾绑了绸带,随风徐徐飘动,侧脸柔和。
画的十分灵秀。
分别时,她还尚未去书院,也没学过红缨枪。
江玉栀有暗中在关注自己。
江蛮音心头软了瞬。
她将这张像小心翼翼裁开,单独存放。
“早该来的。”她有些遗憾,“结局本就注定的话,见她一面也好。”
她声音不大,但是距离近,秋娘子听见了。
江蛮音合书放置一旁,微定心神。
祁衡公务之余,还是会来陪她。
他处于漩涡中心,身后不知藏了多少只眼睛。
年纪渐长,心思又重,许多情绪埋在心里。江蛮音熟悉他,他最近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太对,或许是因为那天的逼问袒露,祁衡还是有些自责。
江蛮音还是喜欢他小时候撒娇稚嫩的模样。
静了会儿,江蛮音盖上灯罩,偏头的瞬间,发现秋娘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很失神,也很熟悉。
她是宫中颇有资历的女官,因为薛止,才成了江蛮音的内侍。
滴水不漏的人,从未出过错。
“为什么……”
江蛮音忽然动了,她擎着灯,低头端详秋娘子的脸,目光凝重。
光一照,就晃了眼,女官顿时醒神。
秋娘子头伏在地上:“贵妃娘娘,奴该领罚。”
江蛮音心里那分,不可捉摸之感,更沉更重。
她看着秋娘子的发顶,岿然不动的肩膀,脸上毫无气恼,只有疑惑。
“为何你们总是这副神情……”
哪副神情。
暑热过后,大雨不止,京门开启,监察使浩浩荡荡回京,据说都督带领几千精兵去了趟境外边缘,轻易掳回几名民军首领。
几个游族部落上书,表以归附。
本该论功行赏,内阁却将功绩压着不表。
监察院罕见的没闹事,沉默退回金陵。
午夜,殿门悄开,潮湿的水汽,浓重夜色,泥腥味儿扑面而来,江蛮音听到推门而入的声音,从睡梦中醒来。
她没拿枕下的刀。
习惯了,所以不害怕。
因为这时候能来的,只有薛止。
水雾不断从罅隙涌进内殿,天已经凉下来了。
江蛮音打了个寒颤。
她慢慢抬起眼。
薛止身量高,步态很慢,他没换衣服,袍子很脏,勾勒蟒纹的黑金曳撒被雨打湿,滴下来的都是污水。
江蛮音盯着他的袍角,下巴一凉,被这人用手轻轻抵起,对视。
几月未见,他面皮瘦了,骨相却更突出,显出种雍美的修俊,妖得晃眼。他肩背硬朗很多,好像被磨砺开了,黑沉沉地压下来。
他身上手上全是雨水,潮气还没散,水珠子顺着他的指尖,溜进江蛮音的脖颈。
薛止风尘仆仆过来,沉默地看着她。
眼皮薄搭着,静静地瞧。
就是这个表情。
江蛮音衣襟散开,乌发微蓬,手里擎着灯,光打在下颌,暗暗漫开眉眼。他的手指和腕骨,都跟着浮起金光。
然后他勾起一丝笑。
江蛮音试图在这笑里寻找什么。
薛止的声音竟莫名柔和,他把头垂下来,鼻尖蹭着她柔软的脸,呢喃细语:“小贵妃呀,除了咱家,你还剩什么呢。”
那股压人的煞气,瞬间就敛起。
薛止带着笑,好像很满足似的,舌尖一展,缓慢低语:“剩什么啊,江蛮音。这世上只我是你的,懂不懂。”
这些话,乱糟糟地涌进耳朵里,江蛮音闭上眼,薛止的脸,还有秋娘子的脸,却疯狂在她脑子里闪回。
就是这个表情。
她跪下求他的那个雪夜。
破庙晨间,他替自己绾发的那奇怪一眼。
还有现在。
好像她江蛮音,真的是全天下最可怜的玩意儿一样。
就是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