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一灯即明
数日之后,刑部那边要来拿人。
一身黑的锦衣卫走在苏临砚前头半步,为他带路。
镇府司很大,踏着沾血的青石板路,要走很久,风灯的芯火晃荡,照着人的脸也模糊不清。
牢狱里还算安静,内阁出了丑事,管制森严。
苏临砚身份敏感,下面留给他单独查看的时间并不多。
叶宗青身形消瘦不少,毕竟牢狱之灾,不免精神困苦,不过观他面色,却毫无惧怕,表情依旧是淡定肃穆的。
他看见苏临砚,第一句是:“还是迟了一点。”
让薛止先下了手。
叶宗青沉沉看着他:“薛止知道我会破釜沉舟,用高位给你铺路。”
“他要插这一手,阻挡你的仕途。”
“你弹劾我的状纸早已写齐,可如今来看,监察院是想定我死罪。将计就计,你去叶府,书房第二个柜子的暗格,找到我的手册,把罪状盛给薛止。当个执法严苛,以义割恩的刑尚。”
苏临砚略有迟疑。
叶宗青历喝:“要尽快!绝不能让监察院抢了这个功劳。”
叶宗青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下,竟还有些肃穆的怜惜,“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只可怜了你,竟也要背负这种名声。”
他是家里旁系子弟,好不容易踏上仕途,见的脏污也多了,深陷泥沼之中,不能独善其身。
苏临砚苦笑:“这种名声。”
在世人眼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由他亲自审问叶宗青,和弑亲也没什么两样。
叶宗青惆怅似的叹了气:“你本该有更好走的路,老宰辅甚至在我面前夸赞过你,说苏杭临安,有子如玉。你刚入京找上我时,听言辞、观貌相,如此一问,果然是他当年所提及的,故人之子。”
他说故人之子时,隐有怀念:“我当时还怕,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性子,周身无污遭,眼里无沙子。”
他道:“你知道我并不清白。”
“当年苏兄和我同任御史台,也算朝中少有年轻热血之人,也曾想过改变荒唐时政。”他笑道,“可年轻人成了踏脚石,赤诚之人不得善终,我们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他不想同流合污,那便我来。他不想徇私枉法,那便我做。我并不清贵,在外为官,形状都是他人捏就的,皇帝想让我如何,我便如何。体恤圣心,和光同尘,才是为官之道。”
叶宗青捋捋胡须,稍眯了下眼:“其实我并不后悔,也早知道自己有这一遭。”
“可你不一样。”他叹,“分明朝纲已正,我们少年所学所求,已近在咫尺。”
“这些天,竟真的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叶宗青苦笑道:“真的要让你成为手刃师友,冷血无情的孤臣?”
叶宗青感慨:“这条路不好走——大义灭亲、以血洗血,实在狠绝,今后你生涯中也会记下这一笔,再也摆脱不清。于你而言,实在是可惜。”
苏临砚怔了很久,忽问:“师长为何觉得可惜,又如何觉得,我应该不一样。”
叶宗青的眼神却慈祥:“你看着啊,就像被上天宠爱的人,才华横溢,完美无瑕,谁能忍心让你沾上尘埃。”
又是这句话。
苏临砚讶然良久,涩道:“我这个人,被这‘无瑕’二字,实在桎梏太久。”
叶宗青:“文臣所求,不过千百年后,身前身后名。”
死前轻松,他倒是忽然想了解:“怀墨,那你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外面一片晦色,微弱火光打在他肩头,苏临砚在牢前默立了会儿,暗无天日之地,他像雪天的一抹孤舟。
苏临砚闭眼,缓缓道:“千载暗室,一灯即明。”
叶宗青摇头笑道:“好个一灯即明。”
外头的梆子声缓缓响起,狱卒已在催促,时间快到了。
苏临砚久未开口。
却看叶宗青直接展起双臂,向他示意:“这是我早该遭受的因果,怀墨,不必心软。”
他只能亲自为他解开牢门,再扣上锁链。
苏临砚弯着腰,言辞忽然严肃:“老师,您放心。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会去做。被云雾遮住的月,我会去寻。”
“我便不要名垂千古,不要身前身后名,不要这清正之身。亦不要旁人口中,令人钦羡的,完美无暇的名号。”
“我绝不会再让这四字,困顿余生。”